第3章 三
“噢,發生了什麼?”在三人默默無言的間隙,一個親切和藹的聲音插了進來。諾拉轉過頭,卻看見一位滿頭銀髮,身材豐滿穿着淺藍色裙子的老人提着手籃走了過來,有些驚訝地看着華生和格格不入的少女,詢問道,“福爾摩斯,這兩位是……”
“約翰·華生,”他非常簡潔地回答,“還有他的小偷朋友。”
“……”華生臉漲得通紅,試圖解釋,“諾拉並不是——”
“還是老樣子,濃咖啡,不加糖。”福爾摩斯打斷他的話,“拜託你了,郝德森太太。”
說完,他表示出對這裏完全不感興趣的模樣,轉身就消失在了門后,只聽到一陣乾脆利落的“踏踏”聲,然後歸於靜寂。
“我是房東,可不是你的管家!”郝德森太太埋怨了一句,卻並沒有拒絕。她轉過頭打量了一眼華生,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你就是約翰·華生,我是這裏的房東,你可以喊我郝德森太太。”
華生從善如流地喚了一聲,忽然想到什麼,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看向旁邊的少女。
年老的婦人也在打量她,大概是想起了那句“小偷朋友”,郝德森太太的態度有些謹慎,“這位小姑娘是——”
“諾拉,我的朋友。”華生介紹道,諾拉也露出一個微笑,聲音輕快,“你好,郝德森太太。”
她稚嫩的面容和明亮的眼眸顯然打動了這位心軟的老人,郝德森太太眼神柔和下來,“噢,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夏洛克是一個嘴硬心軟的人,他並不喜歡女士的接近,我希望你能夠原諒他這麼說你……”
諾拉聳聳肩,表示並不在意。
“瞧瞧你的臉,還有衣服,怎麼臟成這樣——上帝,誰忍心讓一個小女孩吃這麼多的苦。”郝德森太太顯然是屬於華生那種老好人類型,一看到諾拉蓬亂的頭髮和髒兮兮的衣服就叫了起來,不太滿意地瞪了華生一眼,親切地攬住她的肩膀,“你是華生的朋友,他為什麼不好好照顧你,你是和他一同來倫敦的嗎,你一個人住在哪兒……”
華生尷尬地打斷她的問話,“咳咳……郝德森太太……”
她疑惑地轉過頭,“華生?”
“是這樣的……”華生硬着頭皮解釋,“諾拉是一位可憐的小姐,她的父親破產了,她因為債務而不得不賣掉房子來到這裏,她現在並沒有住的地方……”
郝德森太太明白過來,她也並不是一個富裕的人,唯有這棟房產租賃來維持生活,即使心地善良而且喜歡這個眼睛明亮的姑娘,但是她也並不能因為好心來收留她,更何況住在這裏的還是兩位男士,這對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士來說並不是適合的地方。
郝德森太太躊躇地看着他。
“我可以找工作。”諾拉明白她的意思,先開口了,“謝謝你了,華生。但是我想我不應該利用你的好心來為難郝德森太太。”
她露出燦爛的微笑,“別看我年紀小,我力氣可是大得很,一般的活計難不倒我。等我找到工作,就有錢可以交房租了。”
諾拉轉過頭,小心翼翼地問,“您會為我留一個房間的,對嗎,郝德森太太?”
她謹慎而又討好的模樣讓這位子嗣不在身邊常年孤獨過活的老人心都軟了,她眼神慈愛地注視她,“哦當然,當然了親愛的。”頓了一下,她溫和地笑了,“如果你想的話,你可以先在我這住一段時間,等你找到了活計再交房租也可以——你不介意福爾摩斯的話。”
諾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當然——完全不介意。”
……
福爾摩斯對家裏住進了一個小偷——重點是一個性別為女的小偷表示出了極度的不滿情緒。
“郝德森太太!”他大喊一聲,震得老人急急忙忙跑過來還以為出了大事,對上的卻是福爾摩斯板起的因為缺少陽光而略顯蒼白的臉,“福爾摩斯?又怎麼啦?”
“不能相信,簡直不可置信——”夏洛克福爾摩斯高聲道,“你怎麼可以容忍一個小偷——女小偷住進家裏,渾身泛着一股去不掉的魚腥味兒,連賣花的女士都看着比她乾淨妥帖——難道要等到明天早上起床,發現整個屋子都被她搬空了,你才會醒悟‘謹慎考慮’的重要性嗎?”
華生正在樓上的房間收拾東西,並沒有聽到他這番高談闊論。諾拉因為渾身髒兮兮的緣故被郝德森太太打發去洗乾淨,因此客廳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郝德森太太很了解夏洛克福爾摩斯討厭女人的性格,她脾氣好地笑了笑,企圖安撫這個充滿智慧卻孤僻的年輕人,“噢夏洛克……諾拉已經告訴了我她偷東西的原因,她是一個可憐的姑娘,你難道不能偶爾展露一下你的同情心嗎,難道你想把一個父母雙亡,家庭破產的小女孩趕走,讓她在晚上流落街頭?”
“首先,我對‘父母雙亡家庭破產’這句還未被驗證的話充滿質疑。”福爾摩斯灰色的眸子習慣性的露出懷疑的神色,“其次,我的同情心並不會指使我在路上隨便撿一個身份不明意圖不明的可疑人回家——同情心那種東西用在被害人的屍體上會更有作用,至少它能夠讓我查出兇手而不是整天神經緊張地懷疑藏在床櫃地毯下面的金項鏈是否被偷走——”
郝德森太太捂住嘴,怒喊,“夏洛克!——”充滿警告。
福爾摩斯止住嘴,他在客廳里不停走動,充分展示了他不滿而且煩躁的心情,直到一個輕輕的腳步聲踩了進來,然後就是郝德森太太驚訝而又欣喜的輕呼——
“噢,瞧瞧,一個多麼漂亮的姑娘!”
福爾摩斯轉過頭,灰色的眸子充滿審視地打量那位他眼裏的不速之客。
佈滿灰漬的頭髮和臉龐被沖洗乾淨,露出了塵埃下亮麗的酒紅色微卷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兩邊。她的皮膚是缺少營養的蒼白,鼻子上有幾顆不明顯的可愛雀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大而明亮的翠綠色瞳孔,既清澈又純粹,彷彿原野上燃燒的火焰,有一股旺盛的勃勃的生命力。她穿着郝德森太太年輕時的舊衣物,嫩黃-色的束胸長裙,一截清晰筆直的鎖骨露在外面。她身量比同齡少女要高,因此顯得筆直而纖瘦,彷彿一朵沾着露珠的百合花。
她的長相十分乖巧安靜,如果不是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透出稍許野性,她實在不像是十分鐘之前因為偷竊而被懷疑的髒兮兮的流浪兒。
諾拉從沒穿過這麼讓人難受的衣服——胸和腰都緊緊地束縛着,簡直令人喘不過氣。她前世因為職業緣故連裙子都極少穿,更別提這身束胸裙——她深深吸口氣,覺得自己快要因為喘不過氣而昏倒了,勉強對郝德森太太笑了笑,“謝謝您的誇讚。”
“看這漂亮的紅髮。”郝德森太太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對面無表情的福爾摩斯使了個眼色,“你說是吧,夏洛克?”
果然是夏洛克福爾摩斯——
諾拉抬眼,正對上一雙沒有情緒的冷灰色眼眸。傳說中智商超群,擅長觀察和推理的大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毫不掩飾他對她的冷漠態度,只是用一種冷靜的,理智的口氣回答郝德森太太的問題,“紅色的頭髮只是由於色素以及光反射作用的緣故,我完全看不出它對我來說究竟漂亮在何處。”
被撥了面子的郝德森太太瞪了他一眼。
諾拉撥了撥頭髮,把垂落到臉邊的髮絲挽到了耳後,這漫不經心的動作讓她擁有了一種少女罕見的鎮定和冷靜姿態。她對福爾摩斯不待見的態度完全不生氣,反而是眼角微彎,露出了一個饒有興味,熱情友好的微笑——
“很高興見到你,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她意味不明地微微眯起眼,“……這對我來說可真是極大的榮幸。”她的語氣在副詞上加重。
福爾摩斯審視地看着她,微微皺眉,似乎有些不解,“我確信我從未見過你,女士。”
“噢是的。”諾拉說,“的確,你從未見過我,可是我卻聽說過你呢,福爾摩斯先生。”
“真的嗎?”郝德森太太詫異,但是更加興緻勃勃了,“親愛的諾拉,你是在哪裏聽說過夏洛克?”
“很多地方。”諾拉笑容愈發深了,“他可是一位有名……非常有名的偵探。”
一八八一年,今年不過二十八歲的夏洛克福爾摩斯還並未完全展示出他驚人的推理天賦和細緻入微的觀察能力,不過受到熟人委託,此刻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已經偵破了好幾起警察難以破解的棘手案子,雖然並不算名聲大噪,但在英國的警探圈子裏已經小有名氣——福爾摩斯重新審視了一次這個不過十八歲左右的少女,仍舊沒有從她的身上察覺到任何有關於“熟悉”的氣息。
他收回目光,興趣缺缺,隨手拿起落在沙發上的小提琴,緩緩拉了起來,毫不在意客廳里還有兩位女士站着,而他作為男士卻毫無風度地拋下她們獨自沉浸在音樂藝術的世界裏。
“噢,夏洛克就是這幅樣子,”郝德森太太說道,“我希望你在這裏能夠住的習慣……”
“當然了,”諾拉輕聲回道,“非常感謝您的幫助,郝德森太太,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報您。”
郝德森太太臉上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親愛的,那就好好在這裏生活下去,倫敦是一個充滿機會的地方,你這麼漂亮的姑娘一定能夠找到好歸宿的。”
諾拉正欲開口,樓梯傳來噔噔的聲音,華生走了下來,笑容滿面,“感謝您郝德森太太,我很滿意我的房——”
他忽然看到轉過頭的諾拉,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諾拉?”
她有模有樣地拎着裙子屈腿行禮,彬彬有禮道,“中午好,華生先生。”
“噢。”華生猛然反應過來,有些尷尬又有些驚訝,“沒想到偶然碰到的無家可歸的諾拉居然會這麼年輕漂亮。”
他的語氣真誠,毫無捧贊意味,只是單純說出了心裏的想法。諾拉笑盈盈地看着他,把華生看得愈發不好意思。
“無聊。”
福爾摩斯忽然這麼說了一句,在所有人詫異地看過去同時,他丟下小提琴,從沙發的這頭走到了那頭,用無可救藥,乏味到極點,幾乎無法忍受的語氣自言自語道,“每一天都在同一所房子裏過着一成不變的生活,毫無挑戰性。我的腦子告訴我它抗拒這種停滯的狀態,就像空轉的賽車引擎一樣因為沒有用到該用的地方,就快把自己撕成了碎片……”
“無聊,無聊,無聊——”
諾拉悄聲問郝德森太太,“他經常這麼幹嗎?”
“可不是。”郝德森太太也悄聲回答,“噢可憐的夏洛克,每當接不到他想要的案子,他都會因為極度空虛而團團轉……”
“福爾摩斯先生是一位偵探?”華生很驚訝,大概沒見過如此離經叛道的偵探,他的印象大多都停留在刻板,嚴肅並且一絲不苟的中年人之上。
“夏洛克是一個聰明的偵探。”郝德森太太誇道,“我遇到的最聰明的一個。”
華生悄悄詢問諾拉,“你覺得呢?”
“我?”諾拉笑了笑,“我倒是認為,這位聰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看上去就像是精力過多無處發泄的二流小提琴家。”
郝德森太太噗地笑了,連旁邊的華生都忍不住抿住嘴角露出微笑。
正沉浸在個人世界裏的福爾摩斯突然轉過頭,灰色的眼睛盯住諾拉,“你認為我的小提琴水平只是二流?”
“聰明人自有他該用聰明的地方。”諾拉回答,“就好比一位精通數學和物理的天才往往對自己的生活手忙腳亂一樣。”
她並未正面回答福爾摩斯的問題,但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卻敏銳地感覺到自己似乎是被諷刺了,他就像是遇到了推力的彈簧一樣,立刻高傲地反彈回去,“聽上去,這位姓氏不明的諾拉女士似乎對自己波瀾壯闊的坎坷人生懷有極大的感悟。”
“well,我只不過是隨口說說。”諾拉聳聳肩,毫不在意,“福爾摩斯先生大可以把我說的話當做天真的女孩閑極無聊時因為想要顯擺自己的學識和經歷而發出的聒噪叫聲,畢竟,我是一個‘父母雙亡家庭破產這句話都還未被驗證’的可疑人,不是嗎。”
華生讚歎地看着她,多麼具有內涵的一句話啊,那位看上去就口才不凡的偵探先生此刻都被她堵得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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