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阿翎回到嘉國公府時,落日剛收回了最後一絲餘光。她有孕在身,出門又是太急,家中女眷也不敢攔着,此時阿翎回來,張氏和鄭琳琅忙迎了出來。
張氏心中對於阿翎本來就看不上眼了,此時見她聽了佟家出事,跑得跟兔子似的,更是肯定了她與佟明遠有私情。
鄭琳琅扶着嫂子,關切問道:“嫂嫂,佟家怎麼了?”
“裴氏沒了。”阿翎兀自強打着精神,強笑了一聲,“我今日有些累了,先行歇了。”
“……嫂子好生休息。”鄭琳琅說著,眉角也帶上了一絲哀傷,“別壞了身子。”
阿翎匆匆應下,自顧自的去睡了。
卻說一封家書寄出去,足足等了十日方才收到與戰報一同返回的回信——幽州大捷,已然收回了幽州重鎮。
這可是戈雅出兵以來收到的為數不多的好消息,一時朝中振奮,當時強烈反抗夏侯軒領兵的老臣們紛紛知恥后勇,不遺餘力的誇讚起了將門虎子,又將夏侯軒和蕭清晏比作是當年夏侯傑和蕭逸再生,一時定、嘉二府風頭無兩。
阿翎無暇管戰況,只是匆匆拆了信,見到蕭清晏熟悉的字跡,頓時鬆了口氣。紙上以無比蒼勁的字跡寫着對阿翎有孕這事的歡喜,看到最後,阿翎的臉黑了黑,還是穩住了。
信的末尾,筆跡忽然轉了個風格,寫着一句話——“小東西只管好好將息着,生了個大胖小子給我玩耍。這孩子看着長得漂亮的來日也漂亮些,要是長成了你那樣,日後可完了。”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夏侯轅……
得了蕭清晏的家書,阿翎也安心了,每日妯娌間倒也是侍奉在嘉國公夫婦跟前。因着裴玫的囑託,阿翎往佟府那頭跑得也勤,張氏自然是最不滿的。
卻說這日阿翎拾掇了自己,便去了佟府。那小可憐取名為佟岷澤,小小的一團,被淑寧養在膝下,成日不敢離了手,只怕那日沒看好,自家寶貝孫兒就這樣沒了。
褪去了剛出生時的皺巴巴皮膚,小傢伙倒也是極為漂亮。眉眼間像極了佟明遠,下巴卻像裴玫一般秀氣。被阿翎接在懷中,咂咂嘴,歪着小腦袋睡得香甜。
這孩子,不過才出生一個月啊……
阿翎如今身子也漸漸重了,站了一會兒便坐下來,問身邊的乳母:“怎的不見你家大爺?”
“王姬可別問了。”乳母道,“大爺這一月之中幾乎沒出過門,就是老爺和帝姬親自去喚也不見出來,連小大爺的名兒,都是老爺替取的。”說著,乳母還是忍不住嘟囔一聲:“大爺也真是的,好似這不是他兒子一樣。”
“慎言才是。”抱了抱懷中的小岷澤,阿翎出言制止,“隨他去吧,你家大奶奶才沒有了,他心中傷感也是在所難免。”
乳母一看就是個憤青,恨恨道:“這話卻也不是王姬這般說的。我若是大爺,我必然在大奶奶還在的時候對她好,而不是人都沒了來傷懷。大奶奶在天之靈再感動又能如何?還不是成了做給咱們活人看的……”又看着阿翎懷中的岷澤,眼淚都快出來了,“我奶了澤哥兒一月,也是有些感情了。澤哥兒命苦,娘沒了,爹又不肯過問,來日老爺和淑寧長帝姬再沒了……”
“你成日胡謅什麼?”阿翎沒由來火大起來,“我雖不住在這府里,但由我一日,也必將有澤哥兒一日。若是你家大爺不曾過問,來日我只管顧着他。”
乳母拭去眼角的淚:“婢子在先頭大奶奶生產前兩月就在這府里了,大奶奶沒少受衛氏的氣。得虧大奶奶好脾性,說來那衛氏……”
“我省得了,你不必再說。”衛氏的事,給多少人多少難堪?這一個月中,裴玫尚在發喪。裴家人來的時候,也不見佟明遠出來,原本就窩火的裴家人不免更是惱怒了,平陽伯府的人回去后,便再也沒過問過佟家的事,還放言要將裴玫帶走由娘家人安葬。
抱着懷中的小岷澤,阿翎蹭了蹭他的小臉,嘆道:“日後有你祖母看顧着你,你娘也稍微可以放心了。”
見阿翎抱得有些疲倦了,乳母忙抱了岷澤到小床上,又捧了茶來給阿翎:“王姬如今身子也重了,這頭也就稍微放一放吧。”
“我省得,又怎會壞了自己身子?”阿翎護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這孩子平日是你看顧着,你也多當心些。他是受驚生產的早產兒,身子難免弱。若是我能,真想將他帶回去。”
“可使不得,別說帝姬那頭不同意。”乳母撇着嘴,“就是帝姬同意了,王姬帶個嬰兒回去算什麼樣?曉得的是我家奶奶託付了王姬,不曉得的,還以為是王姬與我家大爺……”她也不說下去,意思在明顯不過。
這乳母倒是個憤青……阿翎這麼想着,還是起身:“嘉國公府還有些事,總是推給弟妹們不好,我還是先回去了。”
那乳母忙應下,阿翎還沒出二門,便見一個小廝疾步而來,向她打了個千:“王姬金安,還請王姬留步,我家大爺有事請王姬去一趟。”
“你家大爺有事?”雖說裴玫之事的確和阿翎沒有關係,但她與佟明遠之間,已經隔了那樣的鴻溝,就是相處都有些不能相處了。
“小的不知,還請王姬去罷。”小廝打了個千,做了個請的動作。
想了想,阿翎還是去了,一路到了佟明遠的房間。此處竟有些幽閉,光影斑駁,映得整間屋子陰森森的。還沒進屋,阿翎便聞到一股酒氣,差點又要開吐,費了好大週摺才忍住。輕輕掩住口鼻進了屋,有一個消瘦的人立在桌案前,身形單薄憔悴。
“哥哥,你還好么?”阿翎立在屋中,看不清佟明遠的臉,只是覺得他蒼白而無力。佟明遠輕輕應了一聲,又道:“果果,你來……過來我身邊,咱們說說話。”
“好。”一路走近,見佟明遠立在一卷捲軸前,是那麼的憔悴,身上散發著濃烈的酒味。他一向儒雅,此時青色的胡茬叫他看來粗獷多了。眼底也是烏青一片,整個人單薄得讓人心疼。
“哥哥。”阿翎說不清什麼感覺,只覺得想哭,輕輕喚了一聲,又轉目,捲軸上畫著一個美婦,懷中抱着一個嬰孩,在花海間穿花踱柳。他們笑得那麼美,叫原本心情悲苦的阿翎也露出笑容來。
那是裴玫的畫像。
“果果,我如今才知道,我究竟是有多混賬。”佟明遠一手提着筆,整隻手都在顫抖,哽了哽,才放下狼毫,快步走到床邊。他身形蒼白無力,叫阿翎懷疑隨時要跌到。到了床邊,佟明遠提出一個小箱子,打開后推到阿翎面前。
阿翎莫名其妙,從其中取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片,上面工工整整寫着:“上黃芪四兩,党參四兩……”轉過紙來,見背後也用娟秀的小楷書寫着五個字——“參芪紫金丹”。
阿翎不太懂中藥,但也明白這是給人補身子的藥材,再看向其中,又摸出一張寫着“補中益氣丸”的紙片。
“全是阿玫為我尋來的。”佟明遠立在桌案旁,堂堂七尺男兒,眼中晶瑩點點,似乎隨時都會崩台,“她知我身子孱弱,經不起消耗。她素來不懂醫理,竟肯為我尋來這些藥方,命人做來給我吃。”
阿翎不覺哽咽,從小箱子底部摸到一個小本子,翻開來看,上面娟秀的字跡,翻來覆去只寫了四個字——“寧靜致遠”。
阿翎忍不住,掩住口鼻嗚咽起來。裴玫雖不是受冷落,但佟明遠總是喜歡衛氏些。沒有人之時,她就這樣一遍一遍的麻醉自己,心寧靜了方才能致遠。
“果果,我現在每日,就想到阿玫。”佟明遠紅着眼眶,“想到我是怎樣負她的,想到她為了我,整夜整夜看這些滋補的方子,只怕我與衛氏沒了分寸壞了自己身子,想到她為了我,忍了衛氏多少事……”他一張溫雅的面孔忽然猙獰起來,“是我混賬!是我害死了我的妻子!”
“遠哥哥……”阿翎哭着,就那麼看着佟明遠痛苦的蜷縮在地上,覺得嗓子啞得厲害,想勸又不知道從何勸起。
佟明遠一面哭一面笑,看向阿翎:“果果,是我錯了……抓住回憶不願放開,卻失去了真心對我好的人。”
阿翎心中堵得難受,想要大叫又叫不出來,護住自己的小腹,強自讓自己鎮定下來:“遠哥哥,你振作些……你還有澤哥兒啊,嫂子拼了性命生下來的孩子。”
佟明遠一怔,旋即笑道:“我害死了他母親,有何面目去見他?”這麼說著,又提筆,顫巍巍的在那捲軸上寫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阿翎胸口一痛,無聲一嘆:“哥哥何必如此呢?嫂子也回不來了,嫂子臨死前,所願不過哥哥好好照顧自己,哥哥何必這樣作踐自己?”
佟明遠怔了怔,笑容慘白如紙:“也是了,阿玫也是怨我,不願我去陪她。”
阿翎臉上一抽,孕婦脾氣本來就大,當即就火了,道:“佟明遠!你是個男人,男人不能有些擔當么?媳婦兒沒了你就要死要活?你孩子才一個月,你說什麼你也想死?你現在知道悔了,早幹什麼去了!”
“果果……”佟明遠看着眼前嬌小的人兒,因為有孕,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整個人看來更是嬌小了,“你有孩子了?”
“是,我有孩子了。”阿翎一面說,一面看着佟明遠,“我若是嫂子,看着你這麼作踐自己,我恨你一輩子。嫂子臨死都不放心你,都不放心澤哥兒。你倒好,一句你傷心你難過你悔不當初,就忘了你身為父親的責任?”抬手,又狠狠放下去,“長幼有序,我總是不能怎麼樣的。要是你是我家那口子,我不抽得你滿眼金花飛!”
這話到底叫佟明遠笑出來,慢慢將捲軸掛起來,看着畫上裴玫的倩影,眼淚無聲的落下:“我方今後悔極了,做什麼不聽你的。若是我多多關心阿玫一些,她就不會沒了。”
“我若是嫂子,我情願沒有了。”阿翎氣道,“她若在一日,你永遠都是向著衛氏的。你這人,在眼前的不知道珍惜,總想着有的沒的,現在人沒了,你倒是珍惜起來。”
佟明遠、裴玫還有衛氏,這不就是赤果果的“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嗎?
佟明遠沉默着聽她說,臉上那笑容落寞得很,只是笑着,半晌后,伸手將她抱入懷中,滾燙的淚滴入阿翎頸窩:“果果,是我錯了……”
他渾身酒氣,聞得阿翎整個人都不舒服。況且自小就習慣了蕭清晏身上的氣息,乍一被旁人抱住,實在有夠彆扭,也不待細想,猛地推開他:“哥哥,你孟浪了。”
佟明遠踉蹌的退了幾步,一個趔趄險些摔了,這才看着阿翎,笑道:“罷了,你回去吧,多來看看澤兒。”
“好。”阿翎極快的應下,轉身飛似的逃了。
一路回了嘉國公府,張氏正在忙活着,鄭琳琅迎出來,道:“大嫂在哪裏去沾染了酒味?孕中怎麼吃酒?”
這話一字不漏的傳到了張氏耳中,張氏臉上一抽,暗嘆這大嫂愈發回去了,居然還跟佟家人吃酒……愈想愈氣的張氏,將手中物什料理完,轉頭便回了屋。
阿翎不願跟張氏起了齟齬,也就沒有去理。命人備了熱水,自己好好清洗一番就是了。待沐浴完畢,又聞鄭琳琅來了,一面擦頭髮一面看着鄭琳琅進來坐下。
鄭琳琅坐在阿翎面前,笑道:“嫂子如今氣色倒是好,對孩子也是好。”又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腹,“只怕大哥現在心中焦急得很呢,只恨不得回來陪着你。”
“少與我油嘴,你要是有了,只怕三弟會將你護在手心呢。”說罷,阿翎撫着肚子,臉上含着慈愛的笑容。
鄭琳琅看着她,低聲笑道:“說來,二嫂的姐姐要領着一雙兒女回來了呢。只怕二嫂要回娘家幫襯一二呢。”
“咱倆多費些氣力就好。”阿翎說著,“若是有孩子來也好,可惜我那小表妹還在為母守孝,不然我都該領她來玩玩了。”
說到長安,阿翎也是傷感。那樣小的孩子,就沒了母親,一個不疼自己的姐姐又遠嫁了。要不是皇后心疼養在膝下,倒真成了個無人問津的。
這麼想着,阿翎也是嘆氣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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