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嶄新的青石路上,一輛馬車疾馳,行人紛紛避讓這飛馳的馬車。看着馬車絕塵而去,不少人發出一聲斥罵——如今的紈絝之家,倒是愈發的囂張了。

阿翎坐在馬車上,馬車一路疾馳,顛簸得很,阿翎只下意識護住小腹,生怕腹中孩子被這顛簸傷到。裴玫的侍女坐在身邊不住的抹淚,是不是的抽噎一聲,與那馬蹄的噠噠聲配合在一處,竟是蒼涼得很。

一路到了佟府,那侍女忙扶着阿翎下了車,朝着裴玫的院子而去。阿翎滿心焦急,方才聽侍女說裴玫要不行了,一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好端端的人,現在說要沒了,如何承受得起?

還沒進院門,便見其中人來人往,不時有侍女的抽噎聲出來。剛靠近門,一股子腥甜味衝出來,叫阿翎沒命的吐了起來。

侍女忙扶住阿翎,又給她撫背。阿翎推了一把她的手,強撐着進了屋,愈靠近床,那股血腥味愈重。又有人將一盆血水端了出來。那殷紅的顏色,看得人觸目驚心,

佟明遠和淑寧正守在床前,見阿翎一來,淑寧起身拉她一把,她一向剛強,此時眼圈也是紅了,聲音低低的:“你嫂子血崩,只怕不成了,你與她說說話,寬寬她的心思,總好過叫她……”說到此,淑寧喉中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阿翎也說不出心中什麼感覺,只靠近床邊蹲下。裴玫一張臉已然失去所有血色,慘白如紙,此時闔着眼,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阿玫,阿玫,果果來了,你有話,就與她說吧。”佟明遠一向溫和的嗓音中也含了一絲哭腔,握着裴玫無力垂下的手,眼圈紅紅的。

聽了這話,裴玫這才睜開眼,見了阿翎,露出一抹蒼白到了極點的笑容:“你來啦,你總算是來了。”

“嫂嫂。”蹲得腿酸,阿翎跪坐在床邊,拉住裴玫的手,“你這是怎麼了?”

“我活不成了,就想與你說說話。”又笑,“你瞧我,這時候,竟是想與你說話。我分明知道,若是沒有你,我此時何至於如此?”又轉向佟明遠,“夫君,我省得,我從來都省得。若衛氏不是那樣像王姬,你不會那樣偏疼於她。”

佟明遠哽了哽:“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我們的孩子。”

“遲了,沒有什麼對不對得住的。”裴玫無聲一笑,又看着立在其身後的淑寧,“婆婆,帝姬,我求你一件事兒。那孩子,我的孩子,還請帝姬親自養在身邊。”不待淑寧答應,裴玫又扯出一個似嘲非嘲的笑容,“你那樣喜歡她,我死之後,你就將她扶正吧。總歸,我才是那個討嫌的……”

佟明遠眼圈通紅,狠狠閉了閉眼,才道:“你又何苦說這些話來氣我?縱然我偏疼她,你總是我的妻。”

“你心中卻不是這樣想的。”裴玫喘了幾聲,也不再與他多說了,“翎姐兒,你肯來看我,我很歡喜、很歡喜……”

“要是知道會成方今的局面,當日我定是要了衛氏的性命,也好過現在。若非上天眷顧,今日我母子二人定要一屍兩命了。”裴玫說著,忽然一笑,“婆婆出去罷,我想與夫君和翎姐兒單獨說些話。”

淑寧默然,領了一眾人下去了。待人都去了,裴玫才笑道:“我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該信誰了,我想着,約莫你是能信過的。日後我不在了,你多多照拂我兒,成么?”

如今自己腹中也有個小生命,阿翎很能理解裴玫的意思。更何況,聽這話的意思,是衛氏下的手,才造成裴玫血崩的。當下點頭道:“我儘力就是了……嫂子也別再說著晦氣的。”

“哪裏是我說得晦氣?我早早就說了,衛氏絕非好相與的,偏生有的人,髒的臭的都要扒拉着。”說到這裏,裴玫看着佟明遠,一面笑,一面哭,“夫君如今得意了是不是?我那苦命的兒,但凡有一朝不成了,我化作厲鬼也絕不放過你們。”又笑道,“果果,果果,你曉得么?那衛氏好生歹毒的手段,竟是放進來野貓,我素來無事之時,只愛侍弄花鳥,那野貓撲死了我那鳥兒不說,竟是還來撲我。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動了胎氣,以致如此。”又看着佟明遠直笑,“是我咎由自取……我萬事萬物皆是顧忌到了,唯獨,太過在意你的感受。”

佟明遠抿着唇,一語不發,只是將裴玫的手緊緊貼在臉上。

阿翎喉中哽咽,只覺得一股氣嗆在喉嚨里,想哭也哭不出來,就那麼看着裴玫。後者臉色蒼白,呼吸也漸次急了起來:“你、你日後多多照拂我兒好么?好不好?”

“好,我會時常來看他,我會當他是自己親生的一般對待。”阿翎哄孩子一般哄着,眼前卻漸漸模糊一片。

裴玫笑得蒼白而無力:“好,我放心了……”又費力的枕在佟明遠臂彎中:“你日後,自個兒照料好自個兒,再沒有人管你了。你愛取誰,也再沒有人管了……”她的聲音漸漸低了,最後沒入無聲。

佟明遠緊緊抱着裴玫,還是忍不住失聲痛哭。裴玫眼角掛着一滴晶瑩,卻不知究竟是她的淚沒幹,還是佟明遠的眼淚落在她眼角。

如同烙在心中的那抹硃砂,再也化不開。

世間再也不會有裴玫了,那個言笑晏晏又知書識禮的女子。明明心智手段想要料理掉衛氏易如反掌,還是敗給了佟明遠,還是為了他,選擇了隱忍。

大概是兔死狐悲,阿翎心中籠罩着一層難以言喻的哀傷,只是坐在床邊,感覺着掌心裴玫的手漸漸冷了下去,眼淚不住的滑落。屋外響起四聲雲板聲,聲聲哀戚:“大奶奶沒了——”

阿翎強忍着抹去眼淚,見佟明遠抱起裴玫的屍身,一步步向外走去:“遠哥哥……”

“阿玫不喜歡血腥氣,我帶她出去。”床榻上早就被鮮血浸濕了,那紅中泛黑的顏色,叫人說不出的恐懼和厭惡。阿翎悻悻跟在佟明遠身後,出了屋,陽光刺得眼睛生疼。不少人候在門前,淑寧和佟國安見兒子這樣出來,咬了咬牙,才忍住想要將他揍一頓的衝動。

跟在佟明遠身邊才走了幾步,阿翎便聽到身後的淑寧問:“那賤婢呢?”

“捆在柴房呢,等着帝姬發落。”

“還發落什麼?!”淑寧惱怒得很,正待吩咐人將衛氏賜死,便見兒子緩緩轉過身來。淑寧再怎麼維護兒子,如今也不能睜着眼睛說瞎話了。裴玫如今一命嗚呼,佟明遠要負泰半責任,若非他一昧袒護,裴玫不可能為了他一直只是大懲小戒,從不曾真正懲處過衛氏,衛氏也不會愈發囂張,以致釀成今日大禍。

“你還要護着她不成?難道要我和你娘並你姐姐給衛氏害死了,你再懲處她不成?”佟國安雖說不是好脾氣,卻也不是一個軟葫蘆,要是佟明遠敢再護着衛氏,他就要老當益壯親自讓兒子知道什麼叫家法。

佟明遠抱着懷中已然沒有溫度的裴玫,哽咽一聲,才道:“是兒子的錯,一昧縱容衛氏,適才令髮妻殞命,親兒受苦。還請父親母親讓兒子發落衛氏,以還阿玫一個公道。”

阿翎嘴角抽了抽,別到了最後還是被哭得心軟了……淑寧夫妻倆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不說話了。心中已然下定決心,要是這兒子還敢被灌了迷湯似的,直接關起來,讓衛氏曉得輕重。

阿翎隨了淑寧到了廂房去看裴玫剛生下來的孩子。這孩子在母體裏久了,小臉都有些青紫,小小的、皺巴巴的一團,裹在襁褓里安穩的睡着,渾然不知他的母親已經徹底離開他了。抱在懷裏,他還蹭了蹭,可愛極了。阿翎看着他,不免想到裴玫方才,臨了臨了的,她還是一句“恨”都沒有。

阿翎從來不知道怎麼抱這麼小的嬰孩,抱在懷裏還有些發憷,深怕傷了這小可憐。淑寧站在一旁,看着阿翎抱着孫兒,淺淺一笑:“翎姐兒啊,你又造了孽。”

聽到這話,阿翎原本哄着孩子,也一瞬間靜默下來。淑寧撫了撫孩子的小臉:“雖說,這事的確是衛氏做下的,只是你也曉得,若不是她像極了你,若不是她的名字也叫裹兒,若不是……明遠壓根不會如此縱容……”

“二姨!”阿翎再怎麼好脾氣都忍不住了,“二姨就算護短,也不帶如此的!我造的孽?我如何能有這個能耐?難道遠哥哥喜歡誰是我能決定的?或者是我攛掇着他寵愛衛氏?還是怪我要生得和衛氏相似?”說到這裏,她又一笑,笑容牽強得很,“是,我欠遠哥哥一條命,不論說什麼,我始終對他不起。”說罷,又轉頭看着淑寧,氣勢分毫不輸,“只是就算有愧,難道遠哥哥做了什麼都該我背着么?或者二姨要問問遠哥哥,我與他說過多少次絕了對我的念頭,他不曾聽進去,難不成也是我之過?”

淑寧聽了這話也是惱了:“若非為你,明遠怎會傷了身子?若非為你,明遠和裴氏又怎會離心?若非為你,如今哪裏有衛氏的相干?你倒是乾脆,難道全都不顧了?”

“遠哥哥傷了身子之事,是我的過錯,我也願意用我的一生來彌補。”阿翎抱着懷中的孩子,就那麼盯着淑寧,“嫂子的事,難道能賴了我?二姨,您講些道理吧。自從九年前,遠哥哥為了救我傷了身子之後,您看我怎麼看都不痛快。對,是我賤,我害了遠哥哥,我該被二姨看不起。可是這不代表遠哥哥做了什麼都該我擔著,我也是女子,我也有丈夫也有孩子,我用什麼來為這過錯買一輩子單?嫂子進門是二姨姨夫同意的,衛氏進門也是二姨姨夫同意的,但凡二姨姨夫強硬一點,今日又豈會如此?況且,這麼多年了,二姨對於我接近遠哥哥這件事向來是深惡痛絕。我也盡量不去靠近遠哥哥,饒是如此,二姨還要這樣歸罪於我。嫂子冤死在衛氏手下,我也恨,難道這也是我的錯,要我也一起被冤死,這才算是償清了我的罪孽?”

淑寧黑白分明的眼珠直顫,聽了阿翎的話,下意識看向她平坦的小腹:“你有孩子了?”

阿翎臉上一紅,點頭:“是,我有孩子了。”

淑寧“呵”一聲笑出來:“我若是裴氏,此生當是恨毒了你,怎肯在死前還讓你來膈應自己?”又從阿翎手中接過孩子,“翎姐兒啊,你欠佟家一條命。”

“我欠的,我願意還。卻不是二姨什麼都賴在我頭上的理由。”阿翎一面說,一面眼中還是氤氳着霧氣。她還記得,往日佟明遠未曾出事的時候,淑寧對她是疼愛到了什麼地步。

那時淑寧還喜歡抱着她,低聲唱道:“小姐兒,勤梳妝;來日變做美嬌娘。美嬌娘,梳新妝;一朝哭嫁嫁兒郎。娘不舍,娘送女兒花轎上,只盼女兒喲,早日添小郎。”

可惜,那個捨不得女兒出嫁、盼着女兒添小郎的娘親,早就不在了。

現在的淑寧,對阿翎,不說滿心的恨意,卻也絕對喜歡不起來了。

阿翎如斯想着,抹了把幾欲奪眶的眼淚,靜默的站着。不多時,卻見門外進來一個丫鬟,淑寧忙問道:“明遠怎麼處置的?”

“回帝姬,大爺命人用弓弦將衛氏絞殺了。”丫鬟低聲說罷,又看了一眼淑寧,“可大爺如今將自己關在屋中,怎麼勸都不出來。”

“叫他靜一靜也好。”淑寧想到裴玫,也是滿心酸楚,這麼得她歡心的兒媳,可遇不可求,偏生被衛氏攪和了。

“如此,阿翎也告退了。”一整日經歷了大喜大悲的阿翎也覺得累得慌,向淑寧告辭后,也就要出去了,還沒出門,便被淑寧叫住:“我聽說,你應承了裴氏,日後便多來看看孩子吧。”

阿翎聞言頷首:“省得了,到時候會來看孩子的。”頓了頓,還是硬着頭皮道:“二姨和姨夫也多多保重。”

淑寧像是蒼老了十歲,慢慢的點頭:“也是造孽。”

出門之時,正是日薄西山,斜陽沉沉,殘陽如血,天地間似乎都被鍍上了一層血色。阿翎沒由來覺得心中一沉,轉而想到了遠在幽州的蕭清晏,還是一笑,護住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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