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登堂入室
回到家中,王沁已經翹着二郎腿在沙發上等得不耐煩了。見我回來,她立刻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架着我的胳膊興師問罪道:“蘇荇,你什麼情況?大晚上的不回家,你去哪裏浪了?”
“沒有出去浪,今天做了個一日偵探。”我說道。
“什麼一日偵探?一日偵探是個什麼鬼?你跑去跟蹤誰了?”王沁皺了皺眉頭,一股腦拋過來一大堆問題,對我的行為感到莫名其妙且又不屑的樣子。
“就今天中午出門的時候,碰巧看到了沈洌。”我知道王沁看沈冽不大順眼,只好含糊不清、唯唯諾諾地說道。
“沈洌?”王沁一聽到沈冽的名字,臉色頓時就見了,二話不說開始炮轟我:“你這人是不是記吃不記打啊?怎麼還跟他攙和在一起啊!剛花出去三萬塊錢你還不消停?我看他丫的就是一騙子!”
“誒,他不是那樣。”我趕緊替沈洌辯護,“我今天跟了他一天,發現他家庭條件確實不好。而且你知道嗎?沈洌並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對畫畫不感興趣,相反,他晚上十一點多下了班之後還跑到天橋上畫畫,這種精神……”
“行了行了,”王沁不耐煩地打斷道:“他幾點跑到哪裏去畫畫關我屁事?他家庭條件不好關你屁事?你沒事幹嘛對這個沈洌這麼上心?沒錯,我承認他確實有才,可就算有一天他真的畫出點兒名堂了,和你有半毛錢關係嗎?你能沾他什麼光啊?你這投入產出完全不成正比啊!”
“你說話的時候別老是屁啊屁的,咱能文明點兒嗎?”我無奈地瞥了她一眼,“要是你瞧見他畫畫的樣子,是絕對不可能坐視一個美術天才被埋沒的。”
“我是不清楚,可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嗎?”王沁朝天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養兒子,幹嘛這麼盡心儘力的啊?三萬塊錢的事兒我們暫且不說,單說你花費的那些時間精力,難道都是無償勞動?”
“做老師的人,本來就不能這麼計較。”我知道王沁是為我考慮,但從我的立場上看一個好學生是上天賜予我的財富:“沈洌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像他這種好苗子,可遇不可求。如果他願意畫畫,我一定好好栽培他。”
王沁頓時一副“你完全不可理喻”的表情,懶洋洋地仰天打了個哈欠,“既然你這麼愛才,那就隨你吧。但是有一條你記住了,千萬別再隨隨便便借錢了,你知道這年頭討債的有多難嗎?欠債的都是大爺!”
“成成成,我知道了。”我繞到王沁背後,推推搡搡地把她哄進了卧室,“困了趕緊去睡,你明天還要上班呢!”
好不容易等到王沁老佛爺上床睡覺,我終於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機,累得趕癱倒在沙發上,放鬆酸痛的小腿肌。每次遇到沈冽,我不是心累就是身體累,好像就沒過消停的時候。
但累歸累,和沈冽相處是一種奇妙的經歷。他身上似乎有種獨特的魅力,每次和他見面,或是說上幾句話,身心像被洗滌過了一遍,整個人感受到了一股凈化的力量。他讓我放下了提防,忘記了算計,只抱着一顆對藝術純粹的心去交流,找回了最本初的自我。
但閉上眼睛,今日沈冽說過的一句話始終揮之不去,在我腦海中縈繞:你覺得我得卑微到什麼程度,才會為了三萬塊,把自己的尊嚴拿出來任你踐踏?
沈冽的這個問題讓我無言以對,因為無法體會這樣的卑微,所以更痛惜這個太早就背負了沉重擔子的少年。今天在陳母那裏遭受了一番刁難之後,我才更能切身體會到沈冽說這句話時候的心境。
因為沒有籌碼,所以只能學會低頭;因為沒有力量,所以只能鬆開拳頭。
彎下腰去,卑躬屈膝,這是弱者在人類社會的生存法則,任何人都不能違背。
細細想來,認識沈冽那麼長時間,他真是在什麼地方都能畫畫:湖邊的採風,餐巾紙上的塗鴉,天橋地面的臨摹……他沒有安靜的畫室,更沒有上好的顏料,因為要堅持繪畫的夢想太貴了,他不能那麼挑剔。
轉眼間我想了很多,從沈冽想到了在荒野上垂頭哭泣的《稻草人》,想到張存義,又想到了陳母。
看過了沈冽的生活,我才發現之前耿耿於懷的,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如果一句謊言可以成全一個人的夢想,那麼為什麼不呢?
有人的夢想只能抬頭仰望,而現在張存義的夢想,只需我的一個妥協就能達成,再沒有比這更成算的交易了。如果這個小小的妥協,會成為張存義燦爛夢想上一個黑色的斑點,那麼這個斑點,我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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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裏難得有一個陰天,我買了杯冷飲坐在樹蔭下等着。蟬鳴聲鼓噪,光斑從樹蔭的間隙中落下,濕熱的夏風撲面而來。
我正百無聊賴地看着不遠處噴泉噴水,驀地一瞥,有人從樹蔭大道深處朝我走來。綠葉掩映,光斑落在他身上,好像錦衣加身。
我一見他立刻站起來,朝他招了招手,他見狀快步上前。
“怎麼忽然想着叫我出來?”張存義從我手中接過冷飲,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道:“印象中這好像還是頭一回。”
我一抬頭,正巧看到張存義在笑。他在人前一般都板着一張臉,很少笑得這麼深。今天他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一勾,臉上露出小小的酒窩,可見心情是真的很好。
我笑着回應道:“正好你我都有時間,天氣又不錯,就叫你出來玩兒啊,約嗎?”
“約,怎麼不約。”他問道,“你想怎麼玩兒?”
“不知道,走到哪兒算哪兒,我們先逛逛吧。”我朝他聳了聳肩,“出來玩兒之前沒做那麼多計劃。”
張存義無奈地看我一眼,“蘇荇你知道你有多奢侈嗎?你要是告訴我今天是約我出來玩兒的,我一定事先把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一分鐘都不浪費。”
第二次被人說奢侈,我微微一怔。
“想什麼呢?我說著玩兒的。這些事不需要你考慮,自然有人會做的。”張存義一句話將我拉回了神,他變戲法似的摸出兩張票,在我面前晃了晃,“剛好我手頭有兩張入場券,我們去藝廊看畫展?”
“好啊,”我們這類學畫畫的,一提到藝術鑒賞就來了興緻,“去哪裏看?”
“北洋路上的藝廊。”張存義伸手攔了輛的士,“這兩天那裏正在辦個人畫展,我們去湊湊熱鬧。”
“北洋路上的藝廊?”我驚呼一聲,“那可是b市頂級的藝術展覽中心啊!這種重量級的地方竟然騰出來給人辦畫展,這次到底是個什麼大人物?”
也不怪我吃驚,北洋路的藝廊在b市藝術界是個類似於聖地的地方,多少藝術家的夢想就是在裏面辦一次展覽,哪怕能有一件作品在裏面露個臉,身價也會跟着水漲船高。
張存義笑而不語,“去了就知道了。”
我稀里糊塗地跟着張存義上了的車,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我約他出來玩兒的,最後倒成了他安排一切了。
但既然他挑了安排行程的擔子,我倒也省了不少心,只需放心跟他走就好了。
下車到了北洋路,藝廊門口尤其熱鬧,豪車一路排到了路口紅綠燈處,將狹窄的市中心老街擠得水泄不通。也有不少平日裏不得見的身價上億的收藏家們前來賞畫,想在這場高規格的畫展上有所斬獲。
我再看看手中這張門票,緊張地看了張存義一眼,“我說……這張票你找哪個黃牛買的啊?確定能進去嗎?我怕被攔在門外面兒啊。”
“不能夠,你跟我走就是。”張存義讓我寬心。
藝廊來觀畫的人都是坐着豪車來的,最不濟也有司機接送,打的就跑歸來觀畫的,我倆還真是獨一無二。
走到藝廊門口驗票的時候,我兩眼緊盯着驗票機,唯恐檢出來這是假票。不過好在張存義到底是靠譜的,指示燈變綠,工作人員示意我們可以進去了。
“這邊請。”剛進到藝廊裏面,我們順着引導員的指引向里走去。
剛進去,一抬頭,藝廊入門處最顯眼的雪白牆壁上,正擺着張存義的那幅《稻草人》!
我驚詫莫名,轉頭看他,卻見張存義含笑向我看來:“這是我舉辦的個人畫展,抱歉,沒事先告訴你,我想給你一個驚喜的。”
陳母的承諾竟然這麼快就兌現了,我替張存義感到高興的同時又有一絲不安。陳母會好心到在北洋路這種高級的地方為張存義辦畫展?這種為他人做嫁衣的事,實在不像是陳家的作風。
好在張存義這會兒正在興頭上,沒瞧見我眉宇間的一絲隱憂。他興緻勃勃地拉了我往裏走,“這幾幅畫都是我親自挑的,走,我帶你去看看。”
其實不用張存義帶着,我對這裏也是熟門熟路的。之前沒和陳置玉離婚的時候,我到這北洋路藝廊的次數不算少,不過那時受人奉承追捧的是陳置玉,我只是一個行走的花瓶,是大畫家陳置玉的陪襯。
陳置玉是第一個在北洋路藝廊舉辦個人畫展的畫家,彼時聲名鵲起,風頭無兩,一幅《聞香》成為各方收藏家竟逐的對象。四年後,張存義是第二個在這裏舉辦個人畫展的畫家,《稻草人》被掛在畫廊里最顯眼的地方。
我在心中暗暗想着,把另一個畫家捧到和她陳置玉一樣的高度,以陳母的作風為何會做出這種事來?以她的手段,她勢必會捍衛陳置玉在b市畫壇的地位,讓其穩固到堅如磐石,不可撼動的地步。
我藏下心頭的困擾,先跟着張存義往裏走。這些年他的積澱不少,所以舉辦個人畫展的時候也不會顯得捉襟見肘,他作品無論在數量還是質量上,都很飽滿。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多張存義的畫作,把他的畫都看了一圈,發覺運筆老辣,構圖沉着,畫功已日臻圓滿,但若要躋身一流畫家層次,卻還欠了些火候。客觀地從藝術鑒賞角度而言,張存義的畫比起陳置玉來,到底還是差了一檔。
我心中依然有數,但不忍心潑張存義冷水,強壓心頭的不安陪他四處轉着。
今日到場的名流,大多聚在一個小圈子裏竊竊私語,我不敢去細聽他們在說什麼,唯恐有人當場說出什麼砸場子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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