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京城暗潮
楚王帶軍在西北邊境戰的正酣,清城卻是戰事已了,只剩幾件修城事宜。朝廷也已經派來了新任太守。郭臨與世子駐守清城的這幾日,城中一切安好,算是圓滿完成了楚王爺的任務。
太守府內,郭臨推開書房門,見世子正坐在主位與一旁的新任太守盧成仲說笑:“方才去牢裏看了那個瘸了腿的魏將,確實長得丑,本世子沒白罵他。”
郭臨撇嘴,不理會他這惡趣味,將一封簡報丟過去:“王爺三日前就已經進了草原,你我還是回瓊關吧。”
世子聽了埋頭思考。盧成仲看看郭臨又看看世子,猶豫道:“下官有句話不知……”
“盧大人直說無妨。”郭臨早看出他有話要講。
“清城現下雖說是兵危已解,可前任太守貪污又加上兵事,城中人心不穩,以下官之才實難應對。”
“這點盧大人可以放心,朝廷那邊有消息,已經再派人來了,左右不過這幾天。”
“多謝校尉提點,那,下官這便告退了。”
目送盧太守出門,世子不滿道:“這麼急着回瓊關幹嘛?”
郭臨給自己倒了杯茶:“想我家活潑可愛端莊賢惠的婢子不行。”
世子一口茶水噴出老遠,郭臨不正經時,插科打諢遠勝於他。他想了好久憋出個正經理由道:“這個……清城還沒穩定……”
“皇上下旨由德王來處理清城事宜。”
後路封死,世子嘆口氣:“好了,我知道了。唉,本想這次捎帶你立個更大點的功的。”世子表情頗有些遺憾。
郭臨不禁若笑:“世子爺你還是放棄吧,我真不想陞官。”
十日後,邊關大捷傳來。楚王爺這次出兵可謂全力擊之,毫不手軟。時隔十年之久,魏國再一次成了戰敗國,上書與大齊互通友好。皇上龍心大悅,下了旨意,命楚王帶着魏國降使回京。楚王回到輔國將軍府呆了一晚就啟程了,照舊是世子隨行。
今日涼風習習,郭臨帶着姚易和貼身婢女阿秋,一路往興泰郡上最有名的香滿樓而去。街邊的民眾張燈結綵,慶祝楚王大捷。
按理說像楚王爺這樣功績累累,又是當朝親王的人,應為皇上不喜,但皇上與他之間卻從未有過這樣的芥蒂。楚王一向瀟洒,與當時的皇室格格不入。年輕時喜歡隱瞞身份行走江湖,娶回來一位江湖女子做王妃,姻親上不曾沾染半分權貴。扶持聖上登基后,便一直領命鎮守瓊關,甚少回京。郭臨覺得這才是楚王聰明之處,娶江湖女子定然被皇室不喜,但卻是直接且明確地遠離了那個位子,也讓皇室放下戒心。而後的領軍職,離京城,便是不卑不亢,既不奪權也不少權,既可成皇上之助力,也不與之造成威脅。十幾年如一日的態度,才讓他無論有多大兵權領了多少將士,皇上也總能安心。
掀開雅間帘子進來的小二,手裏端着滿滿一盤熱氣騰騰的牛肉,上面淋了新鮮的醬汁。郭臨馬上起身接過盤子,深吸一口氣贊道:“香啊!”
小二笑道:“郭校尉這般喜歡醬牛肉,可要再多切幾斤帶回去?”
“不了,”郭臨夾起一筷子牛肉放入口中,“熬上一鍋上好的豬骨湯帶回給王妃就成,還麻煩小二哥去瞧瞧我那婢女阿秋可回來了。”
小二正要應下,一串銀鈴般地笑聲就打斷了他。一個穿着上襦下裙的圓臉小姑娘裊裊地走進來:“少爺,你叫我啊?”
郭臨努嘴道:“新衣服啊!”跟在阿秋身後的姚易也掀簾進來,手裏提着抱着的一點兒空隙也沒有。郭臨看着那堆東西咂舌道:“買了這麼多!”
阿秋挑挑眉,扯了扯肩上黛色的披帛,拉開椅子坐下,手指捻起一小塊牛肉放入口中,口齒不清道:“仗打勝了,胡商的脂粉就便宜了不少嘛。”她吃得急,手指上和唇邊都沾了不少的油,早上出門塗的口脂也被弄花了。姚易已經是一副不忍看下去的表情,還把手邊的買來的布匹拿遠了點,生怕簇新的料子被阿秋弄髒,郭臨忍着笑掏出一條幹凈的帕子丟過去。
阿秋今年不過十四歲,是郭臨來到王府那年楚王從戰場上救下來的鮮卑人。王爺見她獨身一人也不好生存,而且她是個女孩,便問她可否願意做郭臨的貼身婢女,用以彌補姚易這個護衛的不足,好貼身照顧她起居。阿秋自從知道了郭臨是女扮男裝,就處處幫她做好掩護。世子只知道郭臨有個偶爾胡鬧甚至喜歡偷穿郭臨軍服的婢女,卻不知道這些都是為了掩飾身邊兄弟的性別。
郭臨走近窗邊,街旁的商鋪大小不斷的吆喝、宣講楚王功績的說書人的話語聲,伴着騾馬的鈴鐺脆響悠悠入耳。這幅情景,彷彿和六年前楚王又一次獲勝后的邊關諸城一模一樣。她緩緩閉上眼睛……
“小姐,快走,他們要抓的是你,奴婢不會有危險的!快走!”
她猛地睜開眼睛,眼前人聲鼎沸、駝鈴陣陣,還是一樣的街道。她深吸幾口氣,眼間的戾氣漸消。回過頭來,阿秋已經消滅了大半盤的牛肉,桌上的帕子沾着油印,姚易則提着酒樓贈的清花酒招呼郭臨喝一杯。郭臨上前收了帕子,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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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早朝,世子與王爺在朱雀門上了馬車,回豐樂坊的楚王府。
世子忍了又忍,見楚王沒有絲毫要說話的樣子,按捺不住道:“父王,我不理解,您為何總是壓下阿臨的功勞。這次出戰清城,他軍功該勝於我,怎麼就只從七品升到了六品。”
“你以後會明白的,”楚王也不解釋,“總之我不會害了她。”
世子雖然不爽,總想為兄弟討份功。但楚王卻有另一番想法,眼看郭臨如今已快十六了,換做女孩也快及笄。官職小,到時卸職也易,一個姑娘家,要那大的官做甚。
馬車一路進了王府,李管家匆匆跟來,道:“王爺,方才太子殿下派人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
楚王一愣,道:“他動作倒快。”
方才朝議結束,皇上留楚王嘮嗑幾句,說是十多年未見皇弟墨寶,如今戰事大勝,讓楚王寫副字,晚上宮宴時正好帶來君臣共賞。楚王笑言長久不回京,府內的筆墨都要去新買才好。眼下不過剛剛到府而已,太子就已經送來了筆墨紙硯。
楚王一路走進書房,李管家已經將那些文房四寶一一擺在了案上。楚王接過世子遞來的茶,輕抿一口:“意非,近日上朝你有何發現?”
世子皺了皺眉,遲疑了片刻,才道:“兒子瞧着太子有些古怪。”
“哦,哪裏古怪?”楚王拿起桌上的筆細細端詳,世子抬袖在一旁幫他研磨。
“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他太過積極了。”
“怎麼說?”
世子看王爺擺出了長談的架勢,略一思索,這才緩緩道:“太子從出生起,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同胞弟弟五皇子趙王與他也親。世子妃出身鎮國候府,身份尊貴。府內子息也昌盛。而其他皇子中,二皇子生母低下早已去往封地,三皇子前些年也去了封地,四皇子體弱,六皇子已夭,七皇子還未建府。這種情況下,太子的地位可以說是最為穩固的,沒有可以威脅到他的存在。可是這幾日兒子觀太子的態度,卻是事事都要做得極致完好,熱情慎重地過了頭……”
“不錯,”楚王贊道,“此次來京,進步不少。”
說話間,楚王走筆疾書,落紙如飛,揮毫間想起此次大戰後,被派往清城處理事宜的正是德王,難不成太子是在意這事。他沉聲道:“看來今晚之宴又會發生點什麼。”話音剛落,字已寫好。世子湊過去看,“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他不由贊道:“父王乃是能書不擇筆。”
楚王失笑:“你小子,太子送的筆能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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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設在了麟德殿,楚王方一靠進太液池就碰到了常家的兩兄弟,在老國公爺卸任后襲承爵位的鄭國公常繼和太子少傅常興。兩兄弟年幼時曾得楚王指點武藝,關係算不上疏離。
老國公在世時是個有勇有謀、性情溫和的人,與楚王同為武將卻極少因意見不合而起紛爭,深得楚王尊敬。衝著這點,楚王對常家的小輩也得稍稍親切些。
互相寒暄后,雙方一齊走進麟德殿,碰到了在此等候的太子。太子長相併不如他父皇那般俊美,但錦袍繡衣,烏髮玉冠,還是顯得整個人神采奕奕。太子妃賀氏伴在身側,一身銀紅大袖紗羅衫,五官秀麗,端莊嫻雅,與太子甚是般配。太子妃身後站着側妃常氏,穿了件鵝黃的半臂襦裙,比起太子妃容色稍顯不及,但勝在身姿窈窕。常氏瞧見了兄長,向太子妃低聲請示後走過來,站到楚王面前盈盈一拜:“早聽太子講楚王爺在戰場上驍勇善戰,保家衛國。真是百聞不若一見。今日得見楚王英姿,實乃妾身之幸。”
楚王哈哈一笑,瞧着常繼道:“老國公竟還有個這麼能說會道的女兒。”
一句話眾人皆笑,太子妃笑得有些僵硬,不過她很快就恢復了表情,恭敬地道:“皇叔快些進去吧,父皇方才還在念叨着您呢。”
宴席上,皇上坐在御座之上,正滿臉笑意地看着內侍們呈上來的罈子裏裝着的荷花,是一株並蒂蓮,含苞待放,正是美態。皇上瞧見楚王,招手道:“二弟快來看,這是意沈從太液池中發現的。”
七皇子正站在皇上下首,笑道:“兒臣貪涼,劃了只小舟躲到太液池中,卻沒想到有這麼好的東西。”他年僅十六,十歲前都養在君山的皇覺寺,接回宮后倒是頗受榮寵。雖然性子沒幾個哥哥那般穩重,皇上卻也沒拘着他。
只聽皇上哈哈大笑:“你貪玩還有理了,也罷,這次就不罰你了。”
有了並蒂蓮這個好兆頭,看得出皇上心情很好,一時間君臣盡歡。楚王注意到七皇子坐在了太子的下首,而德王坐在他的下首,可見皇上確實是十分喜歡這個天資聰慧的七皇子。儘管如此,德王面上卻看不出絲毫不滿,時不時與七皇子交談兩句,十足的兄友弟恭。德王下首是五皇子趙王,二皇子晉王身在封地寧遠,四皇子慶王一直在卧龍行宮養病,所以都沒出席。剩下一個奶娃娃的八皇子,年歲太小也沒到場。
七皇子生的明眸皓齒,清新俊逸,結合了他母妃的美貌和皇上的英氣,像極了皇上年輕時的樣子。年輕時的皇上是個白面書生樣的美男子,與楚王粗獷的氣質剛好相反,如今蓄着鬍鬚,歲月和帝王的尊嚴在他身上揉和,玉質金相,不怒而威。皇上身側分別坐着舒貴妃和簫淑妃,都是如今後宮中的風雲人物,一個育有德王和慶王,一個育有七皇子。自從皇后薨,皇上十多年來不曾再立皇后,後宮大權都交給了舒貴妃。舒貴妃是在皇上還是太子時就嫁入府中,以溫婉敦厚聞名。而另一邊的簫淑妃有閉花羞月之容,看起來十分的年輕,七皇子都這麼大了,她卻一點也不顯老,單就這份容貌已經可以傲視後宮。
眾大臣賞過蓮后,齊聲向皇上敬酒恭賀戰事大勝,國泰民安。觥籌交錯間,歌舞已經開始了。一群身着水紅色煙紗廣袖舞衣的宮女簇擁着碎步行來,樂起,宮女們散開,露出了裏面緋色羅衫華裙的女子。那女子云鬢高梳,頭頂的珠串分外耀眼,一張俏臉笑靨如花。高台之上的簫淑妃“咦”了一聲,恰好伶人合奏,蓋過了她的聲音,皇上顧着看歌舞,也沒有注意到。
世子坐在楚王身邊,本來只是埋頭品嘗宮裏的糕點。聽到身邊一眾驚嘆聲,這才抬頭看向領舞的女子。這女子容貌並不算絕色,但是她的舞姿十分優美,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世子也多看了幾眼,不經意間瞟到對面的臉色蒼白的德王,德王緊緊盯着舞女,神情僵硬。世子有些奇怪,湊到楚王耳邊問道:“父王認識領舞的人嗎?”
楚王瞪他一樣:“你以為我誰都認識啊?”
世子更奇怪了:“那德王幹嘛那副表情?”
楚王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也注意到了德王的不對勁,父子倆相視一眼,都沒有再說話。
一曲終了,領舞的女子遙步上前,柔柔地躬身道:“環兒恭祝父皇福澤蒼生,四海昇平。”
皇上一愣,細細思索卻沒想起這是誰。倒是太子身邊的太子妃離得近看清了,驚訝道:“這不是三弟家的徐氏嗎?”
德王突然起身,大步走到那女子身邊跪下,沉聲道:“是兒臣的側妃徐氏,衝撞了父皇,還請父皇恕罪。”
女賓中,德王正妃嚴氏也慌慌張張地奔過來,跪在一邊,使勁拿眼剜着那側妃,口中道:“是兒臣御府不嚴,才讓這不知禮數的東西污了父皇的眼,父皇恕罪。”
德王妃一席話叫整個宴席都靜了下來,德王簡直快氣死。徐氏雖然是沒經通報就登堂跳舞,但皇上原本心情好,多少也沒生氣。他雖然一直知道府內嚴氏與徐氏水火不容,卻沒料到嚴氏眼看徐氏可能遭殃,不管不顧就要來踩一腳。這可是御前,皇上還沒表態,她就敢發話越俎代庖,蔑視皇威。見嚴氏張口又準備說話,德王忍無可忍輕叱道:“還不閉嘴。”
皇上“哼”了聲,扭頭問簫淑妃:“歌舞不是你負責嗎,可知此事?”
簫淑妃一愣,繼而柔柔地笑道:“臣妾才疏學淺,做不來這些事,都是交給女官們做,臣妾也就是到場看看,確實不曾注意到她怎麼進來的。”說罷,她回頭看着身後的女官,“梅女官,這是怎麼回事!”
梅女官刷地跪下:“都怪奴婢,今日伶園來來往往的,奴婢失察,沒能注意到不是原先的舞女,請皇上降罪。”
下面的徐氏此時後背已經濕透了,她不知道來跳了個舞,居然引起了這麼大的風波,她本想辯駁,一側頭看到德王的眼神,嚇得趕緊咽了回去。
皇上看看了地下跪着的三人,招了招手,讓他們都起來,德王舒了口氣。皇上剝了顆龍眼,緩緩道:“老三。以後不要再出現這種事。”
德王跪下磕頭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這事就算了了,皇上沒打算追究下去,在場官員都安了心。楚王適時從下人手中接過裱好的字,朝皇上笑道:“皇兄要看臣弟的字,臣弟可是帶來了。”
皇上這才又起了興緻,臉色轉晴,大臣們察言觀色,也都紛紛說笑起來,彷彿剛才那一場風波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