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戰中少年
“寧兒,你可想好了?”粗厚的嗓音中,帶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無奈。
“王爺,寧兒確實是想好了。”親昵的童聲,乾脆地應道,“除了方才說與王爺聽的,寧兒身份與世子差了許多,怕日後會給王爺添麻煩這點外。剩下的也是自己的本意,與其做個后宅婦人,不若建功殺敵,嗯……揚家父之志,也不枉侄女兒來王爺這兒走一遭。”
“哈哈哈哈……”王爺大笑幾聲,“下車吧,怕意非那小子要等得不耐了。”
瓊關新橋大街上的輔國大將軍府門口,一輛並不扎眼的馬車緩緩停下。一隻素白小手掀開車簾,鑽出來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少年。只見他步履輕盈地跳下馬車,回過身伸出不長的胳膊,去攙扶後面下車的王爺。這小少年只用了簡單的皮革扎髻,一身竹青色短扎胡服,袖口卷了好幾道。後下車的王爺身軀雄壯,氣宇軒昂,威嚴凌人。但觀他濃眉之下一雙灼灼朗目和眼角風沙鍛造的幾道皺紋,平添了不少正氣溫和之色。正是當今聖上胞弟,鎮守瓊關的輔國大將軍楚王爺。
楚王牽起小少年的手,低頭看着他細削的肩膀,神情有些晦澀。那小少年卻突然抬頭,沖他展顏一笑。楚王一愣,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好苦笑着帶着那孩子進門。
“父王,父王,早聽道馬車聲了,你們既然到了,怎還不進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喊話的少年眨眼間就從正堂旁的青石小道跑來,他停下腳步,喘着粗氣。一張小臉因為奔跑而漲得通紅,不少碎發沾了汗水貼在兩頰。仔細一看,身形健碩,骨架均稱,比小少年要年長几歲的樣子。着了一套檀色武打勁裝,同樣是稚氣未脫,卻已些許有些大人之相。
“意非,又大呼小叫。”楚王嗔怪道。
“不是父王你帶着義弟來了,我高興么。”那少年嘻嘻笑着去瞧楚王牽着的小少年,上下打量后,卻又撇嘴道,“父王,義弟怎麼瘦得跟個竹竿似的?”
“瞎說。”楚王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句氣得吹鬍子瞪眼。
“本來就是么……”少年滿不在乎地應着。
“猴屁股。”
冷不丁那小少年輕脆的童聲橫插進來,音量雖不大,卻殺傷力十足。楚王一聽,頓時笑得眉飛色舞。
“你說什麼!”少年吼道,漲紅的臉龐和他那一身類似猴子毛皮的檀色勁裝,可不正是猴兒屁股么。
小少年鬆開楚王的手,揉了揉拳頭,頭也不回地經過少年身邊:“誰說的對,武場見真章了。”
“哼!”少年也不甘示弱,緊跟着他往府內走去。
“王爺。”胡管家走到楚王身旁,擔憂地看着他們的背影。見楚王沒有答話,他回頭一瞧,王爺居然還在憋笑呢。等兩個鬥氣的少年走遠了,王爺終於哈哈大笑了幾聲,滿意地點頭:“我原本還擔心寧兒會被意非欺負,看這樣子,哈哈,可以好好地放心了。”看管家一臉憂色,不由笑道,“老胡你大可安心,他們對打,吃虧的只會是意非那小子。”
胡管家瞪大雙眼,顯然不相信王爺帶回的九歲小郭寧會比長她三歲的世子還要厲害。
王爺也不多說,邁步朝府內走去,想了想還是回頭叮囑道:“寧兒這孩子日後就是我的義子,府內待她與世子同等,府外就別宣揚了,待她大些就讓她去軍中掛職歷練吧。”
“王爺放心吧,老奴曉得的。”
在武場比試的結果,自然如王爺所料。別看郭寧人小初來乍到,居然毫不手軟地把世子揍成了豬頭。
世子雖然年長,但論起真正的武打歷練卻是幾近於零。以往與他對練的哪個不是楚王軍中的人,對他自然是指導多過實戰。而郭寧不僅是自小習武,更是因為這一年和父親一路被追殺,在生死之間與仇家拚命中練出來的,武功造詣自然不是世子可以比的。
而把世子揍成了豬頭……胡管家苦笑,原本他還擔心郭寧會過不慣大宅里勾心鬥角的生活,會和當年的剛嫁入王府的王妃一樣。可現在,府里的下人們都看到這位新來的義子連世子都敢一頓胖揍。揍完了,王爺還大加誇獎,王妃更是對他親如母子。那些個原本存了些別樣心思的,都老老實實地收起來了。
倒是世子,頭一天叫罵著扛去了醫館。第二天不見他叫喊了,卻涎着一張笑臉跑到郭寧住的房間。
郭寧盤腿坐在竹椅上,瞟一眼堆着滿臉笑容湊過來的世子,繼續翻着手中的書卷,不咸不淡道:“怎麼,還想挨揍?”
“哪能呢,你可是我義弟啊!”世子此時臉皮堪比城牆,“昨日會見的匆忙,為兄都還沒備好見面禮,這不,馬上就來……”
“若是真有心,就掏錢做東,請我到郡上最有名的酒家吃上一頓,我可是聽王爺說過,瓊關的醬牛肉很不錯。”
世子簡直咬牙切齒,但轉念一想,父王說這小子父母雙亡,他父親是父王的結拜兄弟,在自己剛出生那會還來抱過自己。想到這兒,又覺得眼前這個小傢伙怪可憐的,遂滿口應下:“賢弟想去,為兄自然做東。”這“賢弟”二字一出,自己都跟着抖了三抖。
郭寧神色古怪地看着他,顯然也被肉麻到了。世子續道:“還不知賢弟尊姓大……”
“郭寧。”幾乎是毫不猶豫快速果斷地回答。
“哦,哪個寧?”
“寧……”郭寧停頓一下,只是一瞬,她垂下了眼瞼,“臨水登山的臨。”
“哎呀,賢弟真是好名字啊!”
“好說,以後叫名字就行,世子。”
世子撓撓頭,爽朗一笑,朝她肩膀上重重一拍:“本世子君意非,就認你這個兄弟了。”
“好說,別忘了那頓牛肉就成。”
“……”
時光荏苒,一晃已經過了六年,當初的兩個頑皮稚子,如今已成了身姿挺拔的少年郎。
瓊關地處齊國和魏國的交接,自大齊開朝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當今皇上登基以來,魏國數次犯境,或小或大的戰事就未停過。如今,消停了幾年的魏國再一次大肆集兵,誓要把邊界往東再去幾百里。楚王爺在朝廷的旨意下挂帥出征,魏軍不敢直面其矛頭。據探子回報,魏軍集聚人馬,準備輕騎直攻位於瓊關南部的清城。
瓊關去往清城之路不僅崎嶇難行,還有一道難以跨過的蒼山山脈。但若不走這條路,時間上是萬萬來不及的。但偏偏此時清城因為太守貪污被斬,守城之將空缺,清城民心不穩。魏軍肯定楚王不會輕易離開瓊關,再加上前幾次對戰,也或擒殺了大齊好幾員大將,自視這會是個千古難逢的好時機。
楚王連夜召集眾將,列出對策:由世子帶少數人先行潛進清城,穩定如今無主的清城。等到魏軍先頭部隊兵臨城下,再由郭臨帶領的埋伏在清城附近山上的部隊與世子一道前後夾擊,將魏軍輕騎殺個措手不及。魏軍沒能一舉拿下清城,軍威受損,後續的大軍也不能長驅直入關內,必然要改變策略,然而此時,楚王已經有了豐富的時間與他們周旋。王爺將這樣重要的任務交與他們二人,顯然是十分相信他們的能力和配合。
蒼山山腰上,郭臨站在樹下,目送世子帶着親兵在山腳閃過,順着他們行路方向的不遠處,就是如今岌岌可危的清城。
“媽的,這些日子啃乾糧,老子嘴都淡出個鳥了。”身後傳來將士的低聲咒罵。
郭臨回頭一笑:“哈哈,王戟你倒是把那隻鳥拿出來讓烤了,兄弟們沾個味兒唄。”
眾人一陣鬨笑,王戟也腆着臉笑道:“那咱還是等把魏蠻子殺個痛快了,再去清城大吃一頓。”
“那是,”郭臨很贊同地點點頭,豎起手指,小聲道:“到時候世子肯定請客。”站在她身後的楚王府的家將姚易聞言,不禁撫額長嘆,可憐的世子爺,又被郭少爺給賣了。
果不其然,坐得近的將士們個個兩眼放光。郭臨見狀,咳嗽一聲正色道:“正因如此,這幾日蠻子來之前,誰也不許自己打野味,違者立斬不赦。林子裏蚊蟲多,各自注意點。”
第二日,清城裏派出人來回報,世子已經控制了清城,正帶着清城守軍做防守準備。
是日半夜,郭臨巡視了上半夜,與姚易交班。剛和衣躺下不久就感到地面有些輕微的震動,瞬間驚身而起。放哨的連摸帶爬地衝過來喊道:“郭校尉,魏軍來了!”
“知道了。”郭臨迅速起身,昨日的回報探子說魏軍紮營處距離清城估摸還有兩日的腳程,卻沒料到魏軍突然加速行軍。
“全軍整備。”姚易喝道。
月光之下,無數火點密密麻麻地朝這邊行來,魏軍舉着火把策馬狂奔。王戟提議道:“郭校尉,不如我們從西面下山,等蠻子跑到城下,我們就能繞到蠻子後頭去。”郭臨搖搖頭,伸手指向魏軍的右側。眾人凝神望去,細看之下才驚覺,原來魏軍悄悄分出了一隊人馬直奔蒼山而來,這部分人身着黑衣,兵刃也都用黑布蒙住。如果不是因為他們行過的沙地,上面的塵土起了變化,根本發現不了。王戟頓時驚得滿頭大汗,他這才發覺魏軍那些舉起的火把,是為了轉移他們的視線。他原以為周圍一圈人中,只有姚易資歷比自己強,壓根沒把年紀輕輕的郭臨放在眼裏,這才大肆地指手畫腳。他和大多數人想的一樣,郭臨被提做領頭,不過是因為他身為楚王義子,又是姚易的主子。他這廂冷汗陣陣,偷偷瞟了眼郭臨,見她正在低頭思慮,片刻后才道:“姚易,你的人把火油和箭鏃帶上,到西面的山腰上,按原定計劃,看世子的命令,朝下面投火箭、石頭。王戟,你帶上一隊人,埋伏那群上山的魏軍。其餘的人跟我從北面下山繞過去。”
姚易點頭道:“是。”其餘將領也均無異議。郭臨的路程最遠,便先行帶着將士下山。王戟看着她的背影,對身邊的姚易咂舌道:“原以為郭校尉年紀小……”話說一半瞧見姚易冷冰冰的眼神,嚇得立馬將剩下的話吞進肚子。
魏軍速度快,郭臨也快,她帶的都是腳程最快的將士,昨日早就把蒼山每個方向下山的最短路程都摸清了。魏軍舉着火把還未抵達城下,郭臨已經從北面下山了。
清城的土城牆,被魏軍浩浩蕩蕩的火把照得晝亮。魏軍大將拓跋金策馬立在最前頭,正要按流程勸降。只聽城牆上鼓聲震聾欲耳,隨着火光移動,世子一身銀裝鎧甲,鮮紅披風,立在城牆之中。兩邊守軍刷地楊出“楚”字大旗,火光之中,兩面大旗隨風飄動,甚是威嚴。這架勢一看便知是不會降城了。
拓跋金望着那個碩大的“楚”字,心知楚王不在,暗笑清城虛張聲勢了。心思流轉之下,清清嗓子,準備開罵。
只聽城牆上士兵齊聲高喝道:“世子說了,長得丑就別開口說話了。”順着南風傳來的聲音因着蒼山地勢的關係,竟然迴響了好幾遍。
“……別開口說話了……”“……開口說話了……”
拓跋金這人剛好是魏軍中的獨眼將,早年被傷了眼睛,正是他心中之痛。一時間怒氣乍起,青筋直爆,大喝一聲:“攻城!”
一聲令下,城上城下亂箭迸起。幾架雲梯被魏軍迅速地抬到城下,城上士兵早有防備,抬出了幾缸*的火油澆下。火油被火把點燃,火苗彭地竄起老高,雲梯被毀。魏軍似乎並不意外,雲梯下的士兵很快撤回。魏軍將他們護在隊伍中央矇著黑布的戰車推了出來,黑布掀開,竟是幾架投石機。魏軍放好擂石。一旁的士兵將火把火往擂石上一揮,裹了層油布的擂石立刻劇烈地燃燒起來。
世子不由眉頭大皺,原以為腳程這般快的先頭部隊必然帶不了多少器械,沒想到連投石機都拉來了,魏軍騎兵之強確實遠勝我國啊。他心中嘆道,嘴上還是毫不疑遲地命令:“開城門,迎擊!不能讓魏軍毀城!”一隊隊重甲齊兵應聲衝出城門,扛着盾牌往投石機旁的魏軍殺去。一時間城門前混亂一片,短兵相接的廝殺開始了。
郭臨此時已繞到了魏軍後頭,細細地聽着前方的戰況。魏軍這支部隊,雖說是打頭的,可人數卻並不少。這樣的夜晚,從後面根本無法看清前方。
突然蒼山半山腰處迸發出一道火光,幾乎了划亮了整座山。看樣子是王戟的人在與上山的魏軍拚鬥。前面的魏軍也注意到了山上的動靜,從後面又分出了一路人馬往山上去。
趴在郭臨身邊的小將不由急道:“郭校尉,要不要去攔住他們?”
“不。”郭臨搖頭,“我們有更重要的任務。”
時間一分一厘地過去,郭臨臉上的汗水從下巴滴到沙子裏,掌心撐在溫熱的沙子上,軍服幾乎濕透。身後的將士也是如此,但是誰都沒有說話。他們都在等待一個信號。
城下交戰的齊兵人數雖少,但仗着城上弓箭手的掩護,還是殺了不少魏軍。世子瞧着差不多了,發出號令,招兵回城。齊兵毫無預兆地開始撤退,魏軍還沒追進城門,只見城牆上一隻鳴鏑沖向天。接着城門東面的蒼山上無數火箭滾石落下,箭勢急急,擂石滾滾,不知山上究竟有多少齊軍。魏軍登時大亂,魏軍大將拓跋金連聲命撤,可人人都在躲火箭石頭,如何能聽到命令。好不容易從蒼山腳下撤離了一段,眼前又有齊軍從地平線上蹦出來攔住了退路。
郭臨揚起長槍向前衝去,大喝一聲:“上。”身後的齊軍將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進了本就混亂的魏軍。這群突然而來的隊伍和一堆亂飛馬蜂一樣,將魏軍搗得支離破碎。
火光之中,清城城門再一次打開了,方才作戰的齊兵再次涌了出來。世子奔馬而出,鮮紅的披風在火光中一閃而過,殺進了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