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我的猜想
我幽幽地望着碧青的帳篷頂,身下是堅硬的床板,一塊老舊的龍鳳緞面床單,床邊懸着一根鐵絲,上面晾了一排衣服,阻擋了外面的光線,背後的衣服又黏又濕,頭髮根里全是細汗,身體很沉重,像不是自己的。
我伸手撩起衣服,四哥就坐在門口的一塊石頭上,陽光直直地照射在他身上,奇怪的是,他竟然一點汗也沒有,用冰清玉潔四個字描繪他真是太恰當。
我穿上鞋子站起身,四哥聽到聲音才走了過來,我定定地望着衣服外圍的男士登山鞋。
我捏着褲縫,平靜地說:“我洗好臉就去看他。”
四哥沒有不許,只是沉聲道:“他在外面的大帳。”
我掀開衣服走出去,牆角放着一桶清水,我用帕子沾了點水把臉擦乾淨,這裏沒有鏡子,四哥就替我看着,他說好,我就放下手帕,然後我又用手指梳通了頭髮扎了條馬尾。
所謂大帳就是臨時搭建的救護室,今日的救護室卻無比安靜,甚至連一個白衣的大夫或者護士都看不到。
帳子外靠着一個身形微胖的少婦,我見她懷裏還抱着一個小孩,小孩用布包着,想必是剛出生不久,少婦頭上還抱着布巾,看樣子還在月中,我見她兩眼紅紅的,再看看裏面,大概明白了緣由。
她朝我鞠了一躬,什麼也沒說,抱着孩子蹣跚離去。
這裏真冷啊。
冷清,冷肅。
我拂開軍綠色的厚重帳幔,走進後堂。
一名士兵見我進來,即刻肅立而起,面色沉重地朝我走過來,“根據死者身上的衣物來看,應該是這個人沒錯。”他說著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是他的照片,是在醫院工作的證件照,頭髮剃得很短,眉清目秀,一身周正的白大褂,裏面的襯衣上還系了領帶,嚴肅而正式。
“死亡時間大概就在事故當天晚上十點左右,我們去了崖底,懸崖並不是太深但樹木茂盛,而且汽車是卡在樹間,並不是直接墜毀,根據我們在森林裏探查的結果,當事人墜崖后應該還活着……現場有掙扎的痕迹,應該是之後被野獸……”
“請你節哀。”說完,士兵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捏着照片的一角不自覺用力,臉上努力維持着平靜,“你們能出去一下嗎?我要單獨和他說幾句話。”
幾個士兵面面相覷,末了,那個帶頭的兵說:“那好,你有事就叫我們,我們在外面。”
“謝謝。”
“四哥你別進來成嗎?我就和他單獨待一會。”
背後沒有回應,我提步進去,四哥沒有跟來。
中央的空地上放着兩張長凳,上面擱着一塊木板,人就躺在上面,身上用白布兜着,腳邊整齊地疊着他的衣服和幾樣飾物。
空氣中瀰漫著腐臭的味道,我努力壓下胃裏的不適,朝他走去。
我自始至終都不相信這是蘇幕,這只是他而已,穿着和蘇幕一樣的衣服,戴着一樣的瑞士軍用手錶,僅此而已。
我跪在他腳邊,摩挲着黑色鋥亮的手錶,蘇幕平日裏從不戴這些飾物,那天卻特地戴了,因為要遠行,因為或許會派上用場……
我將手錶戴到手腕上,扣到最後一格,雖然還有些松,還不至於掉出來。
然後,我抖開白大褂,左胸口綉着附屬醫院的紅色小楷,右胸口卻是一大片乾涸的血污,袖口還蹭上了黑色的油污,他平日是最愛乾淨的,我將衣服抱在懷裏,似乎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這件外套他可能一整天都穿在身上,因為太忙,或許他穿着衣服就睡覺了。
我將他的物品一樣一樣仔仔細細地翻過一遍,躺在我面前的人我卻沒有看一眼,或許在心裏我還固執地認為這個人不會是蘇幕,對,絕不會是蘇幕!
這麼多天,他每晚都來夢裏找我,他怎麼可能被野獸咬死呢?他不會這麼輕易死掉!
我抱着他的衣服猛地站起來,身後腳步聲響起,不止一個。
“是冰冰嗎?”聲音有一絲顫抖。
我手掌一顫,將衣物緊緊地扣在懷裏,然後我微笑着轉身,“周叔叔。”是姑父的秘書室室長,周成安。
我望着他泛紅的眼眶,想要說點什麼,我想要告訴大家這個人不是蘇幕。
我蹙着眉頭,神思憂慮。
周叔叔看了一眼我身後的人,一臉惻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首長知道大公子的事後心臟病發作,不過現在情況已經穩定下來,夫人在醫院陪着。”周叔叔習慣用“大公子”稱呼蘇幕,蘇幕本來會有個弟弟的,那時候姑父被人陷害,姑媽到處奔走,因為太過勞累,孩子就掉了,至今那個孩子都是蘇家的痛。
周叔叔長嘆一聲,“上天不公啊,首長把一生都獻給了部隊,如今老來卻痛失獨子,夫人孤勇,一滴眼淚都沒掉一直陪在首長身邊,她讓我一定帶大公子回去。”
我冷靜地聽完,沒有一點表示,周叔叔以為我過於傷心又安慰了我幾句,少頃,我聽到周叔叔低泣,我掀開帳幔走了出去,我找了片樹蔭坐下,沒過多久,四哥就跟了過來。
手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玄鐵溫熱。我一遍一遍地輕拭,望着被陽光照得金光燦燦的樹葉,說:“我說的話你們可能都不信,但是,四哥,我覺得那不是蘇幕,雖然種種證據都指出他是蘇幕,但除了那些外物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蘇幕……是不是覺得很兒戲?但女人通常會相信該死的直覺……”
我並不指望四哥會回應我,如今的這個狀況,即便我說得再真,別人也會認為我是傷心過度才一時胡言亂語,沒有人會相信這麼荒誕的事情,周叔叔可能還會送我回去。
現在,我是絕不會走的。
我無聊地拔着野草,四哥卻在這時說話了,他的聲音冷冷清清,如涼風徐徐,“相反,如果這個人不是蘇幕,那麼是誰把蘇幕的衣服換到了這個人身上?”四哥一手按着下巴一臉沉思狀。
四哥輕輕淺淺幾個字卻是將我驚了一跳,我幾乎要跳起來抱他,所謂知音也就是這一瞬的安慰狂喜了!
我激動地望着他,繼續說:“對!如果是這樣的話!蘇幕現在很有可能還活着!”
“可是誰會這麼做呢?這樣做的目的又是因為什麼?蘇幕只是來這裏做志願醫生而已,誰會那麼無聊?”我就是想不明白這一點,所以才糾結,可惜沒那柯南的頭腦,很多擺在我面前的線索我卻串不起來,我戚戚地戳着地上的泥土。
四哥望着炎炎烈日輕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利?什麼利?怎麼越搞越深奧了?不會待會再跳出來一個犯罪集團吧?我摸了摸兩臂的雞皮疙瘩,覺得我和他在討論玄學了,額,趕緊打住——
四哥瞥了我一眼,挑眉問道:“打算怎麼做?”
我拍拍手站起身,“實地考察。”不管什麼鬼森林我都要去看一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機會,我都願意一試,蘇幕!我很有可能會再次見到他!想到這裏,我就滿血復活了。
晚上,我吃了很多東西,當然,領的晚飯都是一樣的,我不過是把包里的乾糧又吃了些,然後把瓶子裝滿了水,準備夜深人靜的時候出發,我不能再連累四哥了。
我在帳篷里補了一覺,醒來時,外面已是滿天繁星,月亮真的像臉盆一樣大,又圓滿,感覺觸手可及似的,不知道有多久沒看過這麼大的月亮和這麼澄明的夜空了,記得小時候總是在天井的洗衣石台上坐着看月亮,吹晚風,一樹桃花,下了一地花瓣雨,非常美麗。
此刻,我正貓着腰往村口走,白天的時候,我已經在這附近走了好幾圈,所以,這點路小意思。地圖也被我仔仔細細研究了幾遍,這附近的村莊,河流,山脈,我都大致了解過,還有蘇幕的軍用手錶,此刻也派上了用場。
幸好我是學醫的,見慣了屍體,還動手剖過,所以膽子也格外大,他們都說我潛在的膽子更大更可怕,就是因為我敢一個人待在停屍房認臉,額,以前我還不信,如今是不信也得信,這麼夜半三更,荒村野嶺,也只有我這麼個女生敢出來飄。其實,死人,鬼怪什麼的,我倒是一點也不會覺得可怕,反倒是活人會嚇我一跳。
不過,別人不知道的或許是,嗯,就像周叔叔說的那樣,我此刻擁有的是姑媽的那種孤勇,我想着蘇幕,想着邁出去一步就離他近一步,我就會有動力,我就會勇敢,直到找到他為止,我都不會卻步。
天色愈沉,耳邊都是蟲鳴蛙叫,感覺特別自然,空氣也非常清新,我終於走出了村子,我站在村口的一塊石墩上往遠處看,黑黢黢的,只有一條小道,兩邊都是樹林,不遠處正是連綿的群山。
驀地,“當”一聲在我背後響起,我被嚇了一跳,身體一歪險些從石墩上掉下來,有一隻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我的腰,我低頭道謝,等等,我幹嘛謝人家,要不是這人嚇我,我至於嗎?
我垂眸去瞪他,夜半三更嚇女生,很沒品!
這一眼,我傻了,我抽了抽嘴角,“四,四,哥哥,你怎麼在這裏?你也出來散步啊?”我背上冷汗直冒,果然我的腦子比較直白,竟然以為能瞞過四哥。
“風景好嗎?”
我訕笑,“好,好得不得了。”
他輕哼一聲,抱臂站在我身邊,我見他手裏帶着一根長長的玩意兒,心想,剛才那聲音估摸就是它發出來的,不會是什麼寶劍吧?汗。
四哥深受老爹囑託,額,也就是老爹將我託付於他,這絕對會讓四哥有強烈的責任感,而且必須完成任務,這應該是早先就設定在四哥腦子裏的,所以我今夜獨自離開,無疑是打了四哥的臉。
生氣倒還是次要,我真怕傷了他的自尊,我訕訕地從石頭上跳下來,“那個,散步也散完了,咱們回去吧?”我仰着頭打了個哈欠,“好睏。”
“明早六點這裏見,今晚我睡在你外面。”
翌日天蒙蒙亮,我就起來了,四哥更早,我洗漱完出去,四哥已經在樹下,額,打坐了,原來是修行之人?
我走過去站了一會兒,四哥才睜眼,他看到我停了一下。
我摸了摸剛剪的短髮,“不好看嗎?”在這種地方,這樣的天氣下,留長頭髮絕對不是明智的選擇,所以昨晚睡前,我果斷找了把剪刀自己咔嚓了,而且是在沒有鏡子的前提下,估計剪得很土……
四哥拿着他的“劍”起身,淡淡地咬了幾個字,“還不錯。”
哈,四哥的“還不錯”應該是很好看的意思吧。入幕之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