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苦藥
明明是夏日,未央宮的空氣卻一日比一日陰鬱。越往昭陽殿走,湯罐中藥水冒泡的聲音越清晰密集,苦澀的草藥味道凝結得越加濃重,還混合著一位安神香,冷冷的。來往的宮人腳步匆忙,汗濕衣襟,汗味冷香味脂粉味凝結一起,在夏日炎炎的空氣中,重重帳幕下凝聚成一股奇怪的味道,再加上那苦藥味遊走其中,聞之令人作嘔。
衛晗不由得皺了皺眉。
草藥味他是聞慣了的。他自小在原衡山的清水觀長大,幼時便跟着道人採藥製藥。他很喜歡草藥被磨碎時流溢出的青翠汁液,瑩瑩的,彷彿原衡山的整個春天都在裏面。
粘在手上也不嫌膩。每次磨完葯,小小的衛晗都不願用觀里打好的水,非要一溜小跑跑去觀外門口不遠處的泉邊,就着涌流的清泉洗了。那綠液輕盈地被衝散進透明的活水裏,很快融為一體,又蹦蹦跳跳地奔回山裡去了。
衛晗喜歡看這景象。
“原衡山裡都是這清水的味道,在山腳下就能聞得見!”
幼時的自己將這想法對師父觀石道人講到。
“胡說!那水在半山腰,山腳下怎能聞得見?”觀石呵道。
自己略感委屈,卻也不分辯。
觀里資歷最老的撫雲道長聽到了,欣然一笑,道:“心靜,香自顯。對於有心聞這水泉的人,山腰到山腳的距離已足夠。”又蹲下身來,與小小的衛晗齊高,看着他的眼睛,溫潤道:
“你的心,極好。”
扶雲道長的鬍子又軟又白,像極了山頂日出時圍在四周的流雲。衛晗總想伸出手摸一摸那鬍鬚。不,不是摸一摸,是想讓扶雲道長將自己抱一抱,這樣,那雲彩般柔軟的鬍鬚就能軟軟地包蹭着自己的臉頰了。
可惜幼時的自己不知是太膽小還是為何,這要求從未提過。
後來父皇的人接自己離開了清水觀,這願望再沒能實現。因為那樣的鬍鬚不是每個人都有,況且彼時他的年齡與身份已不適合再央着別人要一個擁抱。
三四歲時的他,總是好奇地問娘親父親的樣子,會不會像扶雲道長那樣,有長長的柔軟的鬍鬚呢?
娘親說,是很雄偉,很雄偉的男子。
“什麼叫雄偉?”衛晗稚稚地問。
娘親說:“就像你現在踏着的原衡山一樣。”
在從觀里被接回未央宮的路途上,他又想起了娘親的話。彼時娘親已經不在了。
原衡山一般的男子。
那麼,自己也不算離開原衡山。
不由欣然一笑。
進了宮,那龍座上的男人看見自己先是一愣,然後臉上出現了極複雜的神情。一群華服男人圍繞金黃大殿上,大多已頭髮斑白,他們看着自己的眼神含着各種各樣的意味。那神情叫衛晗很疑惑,那意味衛晗讀不懂。清水觀里的人是不會有那樣神情的,是不會有那樣的目光的。那裏的人,開心就是開心,失落就是失落,而開心和失落最後都會歸於無有,凝成山間清淺飄散的霧氣。
穿龍袍的男人步履沉重,匆匆地奔向自己。及至走近,卻又像是不敢靠近。他膚色黝黑,手掌粗大,扶上了自己的臉,有磨石般的觸感。
想起扶雲道長和師父觀石道人的囑託,自己十二年沒能陪伴父親,及至見了,理當盡些人倫孝道。俯身恭順道:“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男人的手一愣,在自己的臉頰旁停住了,彷彿不知放哪裏好。最後放在自己的肩上,沉沉地拍了兩下,並不痛,但力道似有千斤。
自己的肩一陣難受,甚於在原衡山挑一上午的水。
不,不像原衡山。原衡山最重的石頭都是光滑的,敲碎了,也是塊塊溫潤。
忽得想到扶雲道長柔軟潔白的鬍子。自己遠看過,近看過,為道長端過清洗鬍鬚的泉水,還在傾倒時偷偷沾過那洗過的水。
唯獨沒有親手觸碰過那柔軟。
這也許是在清水觀十二年的時光中唯一遺憾的事。
“皇上如何?”
耳邊刺進宇文博焦心的聲音。
衛晗從思緒中抬頭,不知不覺中兩人已到了寢殿門口。一個暗紅色,頭髮蒼白的佝僂身影抱拳立在宇文博身前,正是御前總管魏肇安。
魏肇安皺眉,道:“皇上越發不好了,昨個從噩夢裏驚醒后就出了大半身的汗,剛剛。。。又吐了好大一口子血。”說著,湊近了宇文博,凄聲道:“又喚那白起的名字呢。”
宇文博聞言一凜,一時間感慨萬千,說不清是怒是苦是無奈。那兩個字如同臭糞,叫人想都不願意想起。“皇上有沒有說夢了到什麼?”
魏肇安搖搖頭,愁眉苦臉道:“皇上什麼也沒說,只是看那樣子。。。大人,您是沒看着,咱們的皇上,那樣榮光的一個人,昨個從噩夢裏醒來的樣子。那眼珠子裏全是血絲,怔怔地坐在床邊上,奴才們怎麼呼喚都不理睬。老奴鬥着膽上前去撫了撫皇上,誰知,萬歲爺他猛一下抓住奴才的胳膊,就像要要了奴才的命似的,嘴裏直說:‘快叫他們來!叫他們來!’”
“他們是誰?”宇文博聞言先吃痛,後生疑。衛晗卻是淡淡的。
“還能有誰,松陽山人他們唄,”魏肇安仍是苦着臉,“總說給皇上服用的都是長生不老之葯。。。可我瞧着。。。這竟是,越吃越,越。。。”說著掩面而泣起來。
當今皇帝衛彥還是前朝的撫遠將軍時他就在將軍府里當大管家,覆滅前陳朝時也一直隨軍照顧起居。衛彥登基后凈了身,服侍左右至今。他比衛彥年長几歲,卻一直敬之如兄父,崇之如神明。
宇文博嘆了口氣,眼睛微有酸楚。
衛彥也的確有超然世間眾人之處,否則,他宇文博也不會多年忘卻生死榮辱地捨命跟隨,也不會一直篤信“男兒有淚不輕彈”,卻近來屢屢為他紅了眼睛。
宇文博聽到身後的衛晗輕輕嘆了口氣。
衛晗的嘆氣,有感慨,有悲憫,但總少了一分父子情懷。
若是慈父孝子,此刻不早已應該悲痛地不能自已了嗎?
而他卻總是這樣淡淡的。
“昨兒個,是白起的忌日。。。”魏肇安湊近宇文博,聲如細紋地道。
宇文博渾身一顫,心下瞭然。他約莫能想到皇上夢到了什麼了。沉默了一瞬,道:“叫松陽山人來說了些什麼?”
“老奴也不知道,皇上讓老奴出去了。只知道,松陽山人他們出去后,皇上就下令,從合宮宮女中選生辰八字相合之人先行殉葬。”
“生辰相合?”
“先行殉葬?”
話音甫落,宇文博與衛晗齊齊向對方看去。
宇文博聞言是想皇上竟痴信這旁門左道到如此地步,衛晗則是想到那血淋淋的畫面,瞬間覺得不堪忍受。
電光火石間,聰明如二人皆明了彼此的所思所想,更明了的是,二人中間隔着的那一道鴻溝。
宇文博心下不由一怒,若衛晗不是皇子,此時真欲衝上去給他兩個嘴巴子。方才魏肇安言及皇上吐血也沒見他怎着,如今為了些不相干的人,竟焦急如斯了?
自己心中敬若神明的人在他人心中卻是輕如草芥,是怎樣的一種憤怒,又是怎樣的一種悲涼?
宇文博強自隱忍怒氣,他是屬下,無權對主子的言語評論置喙。衛晗也沉默不語,他雖是王爺,如今也算是皇儲,卻不願與人爭辯,有時連解釋也覺不必要。
魏肇安看出二人誰也不願多話,忙打了個千兒,道:“王爺,大人,不如先隨奴才進去,咱們殿裏再說吧。”
二人這才緩和了一些,順着魏肇安伸出的手臂進了殿。
“皇上啊,您瞧這二位,您去了可叫這黎民江山怎麼辦啊?”魏肇安心中悲道。
三人進了寢殿,一股濃煙繚繞,藥味較之前更濃。衛晗忍不住以袖掩面。
來回的宮人忙不迭地行禮。繞過重重錦幕,金燦燦的龍床上躺着一個人,頭髮披散着,如旱地上的魚一般大口喘着氣。
“皇上,宇文大人把三王爺帶來了。”魏肇安強擠出一個笑顏道。
伴着一聲艱難的呼氣,那龍床上枯瘦的脖頸緩緩地轉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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