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沉煙
“微臣。。。參見皇上。”宇文博筆筆地跪了下去。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的眼睛沒有恭謹的半低,而是控制不住地縈繞在龍床上的老人身上。
老人身着龍袍,那龍袍因翻滾而有些褶皺,在暗色的帷幕下看去,更像是被一卷明黃-色的爛布包裹着。那龍袍的領口上綉着一條張牙舞爪的蟠龍,龍鬚上卻有星點血跡,有的發紫,有的還殷紅。
那老人就是正章帝,衛彥。
衛晗也跪了下去,但他並沒有說什麼。詢問的話已不必出口,安慰的話他自知也是徒勞,既然多回答問題也會讓皇上勞神耗力,不如這樣靜默。
“晗。。。兒。。。”枯木似的手從龍床上顫顫巍巍地伸出來。那聲音啞然得如同喉嚨里沾滿砂礫。
衛晗跪行至龍床前,溫和道:“父皇。”伸出自己蒼玉般的手握住了那隻枯木般的手。
那床榻上的衛彥強自睜着眼睛,如樹皮般凹凸的皺紋里擠着一縷泛白的瞳仁,渾濁,又空無。
衛晗覺得父皇似在看着自己,又似在凝視空氣。他在等待龍床,不,此時更像是病榻,等着病榻上的男人說話。
而這個男人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將可能成為他此生的最後一句話。
衛晗也驚於與自己為何沒有絲毫焦心或悲痛。自己雖秉持淡然心境,但並不是無情。前些日子千蕙房裏的一隻畫眉鳥忽的死了,為那本歡悅歌唱卻成為僵木的生靈,自己黯然了好幾日。
可面對面前這個自己稱為“父皇”的男人,他很想擠出一個悲傷或焦慮的表情來,卻只感到自己的嘴角僵硬地抽了抽。
也許,對自己而言,他與其說是“父”,終不如說是“皇”。
彷彿命運將自己與他綁在一起,相對天下臣民只需納稅謝恩,自己還要扮演一個“上慈下孝”的亦臣亦子的角色,在自己並不喜歡的未央宮裏。
而對這角色自己卻常常感到恍惚。
對於十七年前被接回皇宮,除了一些淡淡的不適應,自己並未大喜大悲。既來之,則安之。只要心境平淡如水,那麼無論身在何處都是一樣的。這一直是他的信條和準則。
但命運彷彿繞着未央宮畫了一個圈,圈進來的人,一生一世,或悲或喜,或掙扎或享受,怎生揮霍珍惜皆可,只是都已離開無份。
“你來。。。”衛彥說話了,掙扎着起身,雙手艱難地抓住衛晗。
“兒臣在。”衛晗忙上前一步道。
“父皇若去了,你。。。打算如何?”衛彥找到了一個支撐點,看着衛晗道。
那渾濁的眼睛中幽幽地沉着一道光,透射着衛晗。
衛晗一驚,沒有想到父皇會這樣問自己。溫恭答道:“百善孝為先。皇子中只剩兒臣與四弟,兒臣願替四弟前往泰陵為父皇守靈三年。”
“好,好。”那手輕輕拍了拍衛晗的手,似有一絲感動。靜默了片刻,緩緩道:“那依你看,你四弟會怎生盡孝?”
“四弟曾征戰沙場,為父皇平定疆土,可作治國之才。”衛晗恭順答道。
“你剛剛說,若曜兒不願守靈,你會代他而去。那麼,若他不願也不能為朕盡其餘之孝,你會代他而去嗎?”衛彥沙啞道。
衛晗遲疑一下。每次父皇的一句平常發問后都隱藏着更多隱秘且難言的問題,自己揣測不透,也漸漸放棄了揣測,向來只據實相告。
而這一問,在這一刻,如何回答顯得至關重要。
宇文博跪着,魏肇安躬身而立,兩人屏氣凝神,皆想聽衛晗如何作答。
“並非兒臣篤定四弟不會為您盡孝,而是龍生九子,各不相同。四弟文韜武略,可為父皇安定江山。兒臣素來不善這些,一直以來只是養性靜心,所以更宜為父皇誦經祈福。”衛晗面上更加恭順謙卑,然而卻聽見自己的心跳突突的。
“文韜武略。。。。呵呵呵呵呵。”衛彥忍不住笑了起來,轉而變為劇烈的咳嗽。魏肇安慌忙叫人端了水上前。老人只是擺了擺手。魏肇安揪心卻無可奈何。
衛彥掙扎着要坐直,魏肇安慌忙放下了水來攙扶,衛晗也以手相扶。
衛彥的手緊緊抓住衛晗的胳膊。縱使那手已枯瘦如朽木,但有一瞬間,那力道,與衛晗初見他時相差無幾。
“晗兒,父皇只問你一句,”衛彥蒼老渾濁的眼睛似迸射出凌厲精光,又似含着無限凄迷,“你從心裏,孝順我嗎?”
衛晗梗塞。他似乎有些明白父皇的用意,但又像是不明白。
其實不是不明白,是不想明白。
然而他只有一個回答。若是在這問題上有第二個答案,不用別人來伸張訓斥,他衛晗已覺得自己枉為人子了。
這問題從來容不得有第二個答案。
“是,父皇。我心裏,是孝順您的。”衛晗覺得聲音不是自己的。
衛彥聽了,像是耗盡全身力氣似的往後一倒,大口喘氣起來。
然而那答案真是心裏所想的嗎?
衛晗想要流淚。彷彿剛剛那簡單的回話里,自己已將什麼重要的東西拋出去了。
他淡然,卻不蠢笨。此刻,只在心裏默默祈禱,希望上蒼不要應驗自己心裏所懼怕的。
“拿來。。。拿給他看。。。”衛彥喘着氣道。
“皇上。。。真要給。。。?”魏肇安欲言又止。
“朕說,拿給他。”衛彥一個眼光橫過來,陰沉道。雖是病中,那眼神迸發出的力量仍讓人心頭為之一顫。
“嗻。”魏肇安忙打了個千兒出去。
不一會兒,魏肇安拿着一疊東西進來,呈給衛晗。衛晗打開看,是些書信紙張,還有一個薄薄的鐵片似的東西。展了書信來看,字體剛猛,不像是文人,倒像是習武之人寫就。再看內容,衛晗不由一驚,皆是皇帝的朝政起居。哪些大臣於何日被召見,幾時進去,幾時出來,約莫為何事,隨後皇帝反應如何,之後又召見了誰。
如同一百個圍繞在皇帝身邊的眼睛變成了舌頭,陳述着所見所聞。
衛晗一面吃驚,一面暗嘆。寫這信之人,雖狼子野心,也不得不說心思敏銳,觀察細膩。
每封書信皆無落款,只是在末尾處,提着“知悉”二字,筆跡銀鉤鐵畫,分明與前面不是同一人。
衛晗拿起那薄黑的鐵片,觸手生溫,不似鐵片,倒似瑪瑙。細看之下,色澤濃黑,中間有星星細碎白點,不似尋常鐵石。自己也頗喜玉石,卻分辨不出來是何品種。
“父皇,這玉是。。。?”
衛彥默不作聲,只躺在龍榻上,似乎還在平復着方才說話過多帶來的不適。
“那不是玉,是‘不歸星’。”身後傳來宇文博沉沉的聲音。
不歸星。心中默念,對這名字的印象逐漸浮現腦海。不歸星是極罕見的吸鐵石,因黑底白點似滿天星空,又因吸力極強,將其與所吸之物搗碎仍片片粘連,再無恢復原狀之徑。
故名“不歸星”。
這不歸星極其罕見,相傳只有南詔才產。
南詔!
衛晗心中微微一抖,出現一個名字。
宇文博似是看出衛晗所思,沉道:“這書信和這不歸星,都是血滴子從一個人的府里搜出來的。”
衛晗目光里滲着疑惑。饒是自己對朝堂爭鬥漠不關心,此刻也不由觸動。
可以拿着不歸星,又埋伏在父皇身邊的人。。。。
衛彥閉着雙目靠在榻上,喘息聲中夾雜着一絲嘆息。一絲沉煙將他的側顏模糊起來。
“是誰?”衛晗道。
“御前侍衛統領,管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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