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為難

028為難

衛晗呆坐在昭陽殿正殿的椅子上。獃滯,好像是他今天上午一直的狀態。無言,無語,甚至無意念,無知覺。

他平時言語也不多,但這種安靜,不同往日。往日的安靜是平淡,無聲無息中心境卻淡泊清爽,看名利皆如浮雲,際遇如流水。而今的安靜,是腦海中渾濁一片,像一灘攪混了的水,想用理出個頭緒來使它重回平靜,卻發現越攪越混。

現在父皇去世,已無力回天。父皇倒下的那一刻,並不是沒有傷痛,但如同驚濤拍岸,再劇烈也是那一下子,轉眼便成了退潮般的悵然空落感了。

現在重要的,是活人的事情。

未央宮此刻急需要一個新帝,一個周全事務但更能穩定人心的人。

父皇龍體已停靈於法華殿,僧道們也開始了超度念經的事宜。這些事務,一直都是宇文博在操持。宇文博說,待先帝正式下葬泰陵后,便舉行登基大殿。而現在自己需要做的,僅僅是等。

那麼登基以後呢?衛晗問自己。難道以後不知會有多漫長的皇帝生涯,“等”,會是自己生活的常態?

嘆氣。自己竟也成了史書上記載的那等傀儡皇帝。

魏肇安緩步走在昭陽殿的門廊中。此刻正殿中只有衛晗,而宇文博在未央宮的另一頭的法華殿。他在猶豫,要不要把新后想見他的事直接告訴衛晗,還是,先告訴宇文博大人?

先帝走得匆忙,這些大小事宜還沒有交待清楚,此刻讓他心焦頭痛。

這不僅僅是一件事的問題,這件事他採取何種做法,決定了他以後在宮中處事行走的立場和方向。

想了想,如若告訴宇文博,以宇文大人的性子,無論答應與否都會直接向下命令似的把做法告知於皇上,而如果先告知皇上,以皇上那樣置身事外的性子,難保不會先詢問宇文大人,這樣一來,宇文大人必對自己的做法生出反感,甚至嫌隙之感。

要是現在去找宇文大人,必定又費諸多事宜,此事關係重大,不能耽擱。

如果先帝在,此刻會怎樣?

可是如果先帝在,這樣的抉擇就不會擺在他魏肇安的面前了。想到此,魏肇安不由又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突然一個念頭凜然劃過他的腦海,萬一,有一天,宇文大人站在了新皇上的對立面,自己,與誰為伍?

這問題雖叫他覺得脊背發寒,卻也讓他心裏有了答案。罷了,左右都是為難,不如選擇最讓自己安心的一種為難。

“給皇上請安。”

衛晗一擰頭,發現魏肇安不知何時已經立在自己身側。他應該是從殿後繞進來的。

“魏公公,何事?”

魏肇安上前,低聲道:“啟稟皇上,新皇后,想要面見皇上。說是。。。”魏肇安把身子湊近,聲音壓得極低,“有社稷相關的大事要稟報皇上。”

社稷相關?衛晗眉頭一皺。“走。”

雲蘿在房中焦急地踱步。魏肇安說會稟告皇上,但也沒給個准信皇上會不會來。時間流逝間,不知泰陵是何光景。

“娘娘,您歇歇吧,太醫囑咐,您不能輕易活動。”容芳看雲蘿滿頭大汗,不由焦急道。

“我沒事,你不用擔。。。”話沒說完,雲蘿重心不穩地向後栽倒過去。

容芳忙上前接住雲蘿,將她扶到床上。“娘娘,您沒事吧?”

雲蘿只覺頭痛欲裂,正欲張口安慰容芳,忽地聽到門外太監叫道“皇上駕到!”

只見魏肇安和幾個小太監擁着一白衣華服男子出現在殿門口,看那領頭的男子身材修長,玉服華冠,應是新帝無疑,但云蘿只覺頭眼昏花,看不清他具體長什麼樣。

雲蘿起身要行禮,卻又忽然站起帶來的眩暈重重跌回床上。

衛晗見雲蘿跌倒,忙上前,看她臉色蒼白,氣息虛弱,拿起她的手腕,將自己的手按在她脈搏之上。

雲蘿行走宮中,幾乎不與男子接觸,這還是第一次不是太監的男子碰自己的手腕。偷偷抬頭瞄衛晗,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面容俊雅,把脈的神色極為認真,不由的微微紅了臉。

“你的心,跳的很快。”衛晗皺眉道。“應該是氣血不足,再加上驚慌過度的緣故。”轉而向容芳道:“皇後幾時起來的?”

雲蘿見他稱自己為皇后,一時間心頭五味雜陳。這個素未謀面的男子,就要成為自己將來的夫君了嗎?

“啟稟皇上,不到半個時辰前。”容芳答道,心中緊張,這次,皇后醒了便不休息,身體肯定愈發不好了,不知新皇帝會不會責罰自己。

衛晗心想她醒了便睡不着,一定是陡然從宮女變為皇后太過跌宕,一時間無法接受的緣故。柔聲道:“你好好躺着便是,不必起來了。聽說你有事要見我。。。朕?”

雲蘿見他也不適應自己的新身份,心下多了幾分親切。對他,還不知彼此是敵是友,卻莫名地生出一分奇異的好感。

或許是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吧。

雲蘿見他聲音關切,比之帝王威嚴更多了一份尋常的親和,看起來並不是難以相與之人,心下一暖。道:“是。奴。。。臣妾有一事,想要稟告皇上。”

衛晗遣了左右出去。魏肇安心怕雲蘿萬一知道自己身世秘密,乘此機會對衛晗行刺,便以眼示意衛晗。衛晗明了,道:“你就守在門口,朕有什麼事會叫你。”

衛晗看雲蘿神色安然了幾分,對雲蘿道:“你陡然間從宮女成為皇后,自然會慌張失措。你說吧,是什麼事。”

雲蘿咬了咬唇,道:“臣妾想知道,臣妾為何會成為皇后。”

衛晗料道她會有此問,頓了頓,道:“殉葬隊伍在路上時,父皇翻看殉葬宮人的生辰八字名冊,一位道長發現你的生辰八字極為罕見,必是有大福之人,宜留下來為朝添福,昌盛國運。

父皇一生刀光劍影,又極信這些,所以聽到有能帶來平安康泰的事,便不顧朝臣阻攔,把你立為朕的皇后了。”

衛晗很少撒謊,更別說撒如此長篇累牘的慌。雖是故作平和,但自己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雲蘿細細思怵着他的話。這做法確實有悖常理,不合規矩,但也是現下唯一能說的通的解釋了。

聽衛晗說道生辰八字,雲蘿忽然靈光一閃。不顧衛晗的阻攔,強支撐着下床,筆直地向著衛晗跪了下去。

衛晗見她此狀,心想也許是她知道自己當上皇后的真正原因了,所以來請求自己饒她一命。這樣,事情說不定會有個轉機。也許,不用自己一直守在這帝位上,可以很快有個了斷。心下竟還生出一絲期待。

“臣妾有一不情之請。”雲蘿忍住身體的不適,鼓起勇氣道。

“什麼?”衛晗聽見自己的心跳愈加快。

“這既是臣妾一己的願望,也是一件功德。”

功德。。。衛晗幾乎要準備聽到長樂未央幾個字了。“你說便是。”

“臣妾在浣衣局有一相識的宮女,情同姐妹,她生辰八字與臣妾幾乎一致,因此,臣妾懇求皇上也能夠召她回宮,也許,也可以為國帶來福運。”

這番話說得雲蘿心驚膽戰,然而也終於把心頭重擔落了一塊。

不管這位皇上如何決斷,她都已經儘力過了,他日若錦心還是與自己生離死別,在悲痛之際卻至少不用受那份良心的責罰。

衛晗愣住,沒想到,她說的不是長樂未央。“生辰八字之事,錯一個便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雲蘿聽他如此說,心頭陡然一緊。

“但是,你初入後宮,舉目無親,多個人照料你也好。反正將來也是要擇人來服侍你的,不如就擇了你所說的,與你情同姐妹的這一位吧。”衛晗道。

雲蘿聞言如同身處荒野的人看到了人煙,不由滿心歡喜。忙磕頭道:“謝皇上!”

“不必了。這就是你說的關乎社稷的大事嗎?”想到她當初引自己來此的由頭,衛晗不禁微微笑道。

雲蘿臉一紅。當初為了能面聖,哪裏還能顧得來這許多,自然是什麼聽起來要緊說什麼。此時看衛晗親切溫和,又答應了救錦心,心便寬了下來。

忽地,昨晚的那個夢閃了上來,夢裏的那群幽魂的面孔浮現眼前。

繼而,一個奇怪的想法湧上心頭,這想法十分大膽,而又震撼。

“若沒什麼事,朕先去處理事情了,回頭再來看你。”衛晗道。

“皇上留步。”雲蘿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出聲道,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

“還有什麼事嗎?”不知為何,衛晗對這小小柔弱女子起了一分莫名的好感與憐惜。他向來對女人極為客氣溫和,但這個女子,卻更為特殊,似乎與他先前見過的女子都不同。也許是因為她方才救友的舉動,也許是因為她與自己有些相同的際遇,也許,只是因為她此刻病弱的樣子。。。

病弱的樣子。。。。

衛晗恍惚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形象。那形象,熟悉又遙遠,每次想起來,既有溫暖也有凄涼。

“皇上。。。”雲蘿見他有些恍惚,輕身喚道。

“你說。”衛晗回過神來。

“臣妾想謝謝皇上救命之恩,臣妾不過是一介宮女,人微言輕,但皇上卻肯聽臣妾祈求,還允准了臣妾,臣妾實在不配皇上如此厚愛。”雲蘿輕聲道。如此說,也不知能有幾分把握。

衛晗一笑。看着雲蘿低垂的臉。

那恭和帶些膽怯的眉眼,此刻看起來是那麼好看,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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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殘照未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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