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苗大爺,這是你背上的靈台與身柱兩穴,需不斷刺激,可能挺疼的,你忍忍。唔……若太疼,叫出聲挺好,別忍啊。”
一會兒要他忍忍,一會兒又讓他別忍,有她這樣指使人的嗎?
苗淬元模糊腹誹着,正因背脊往四肢百骸拓開的暖意而淺淺吐出口氣時,灸在他背上的針突然被搖動,又深入淺出地戳刺起來。
“哼……唔、唔……”牙關陡綳,他禁不住哼聲。
不是疼。
如果是單純疼痛還易忍,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軟勁兒,隨那一下下刺激泉涌般生出,又彷彿縷縷線絲從底層被抽拉出來,沒完沒了,越入越深,越深越令人不安,於是不安感擴大再擴大,不僅肉身遭那股可怖勁兒囈咬,連心亦是,酸軟得皺成一坨。
他無法控制鼻中與喉間斷斷續續滾出的嗄音,即便如此仍想強忍。
他是苗家的爺,要頭一顆、要命一條,要他自棄服軟,三個字——
不、能、夠!
待他脫出險境,定要她……定要她……
“痛!”
……是他喊出的嗎?!
不……竟喊得這樣響亮,他、他苗淬元何時這般軟弱?!
他卻不知,正因這一聲痛喊得這樣響,朱潤月高懸的一顆心才終於稍稍歸位。
胸內氣足,沖喉而出的聲音才能高亮,而胸中能鼓氣,意味着丹田已能聚氣。
“哪裏痛?是下手太重嗎?那……這樣呢?這力道還痛嗎?”語透欣喜。
“肩和上臂……”他勉強抬首,目力似乎穩了些,雖半裸且被壓制,瞪起人來仍頗有力道,讓遭到厲瞪的小少年不禁倒抽口氣。
“大、大爺……”慶來緊張喚聲。
“你小子……想把你大爺壓死嗎?”噴氣。
朱潤月輕呼了聲,扯着慶來的衣袖。“快鬆手!”
慶來聽她的話對自家主爺下手,實是太緊張驚慌,只曉得卯起來把爺製得動彈不得,好方便她下針,倒忘記控制力道,他幾把全身力氣和重量使上,結果某位大爺遭壓制的肩與上臂部位……呃,清楚浮出青紅痕迹,想必再過一會兒就會由青紅轉青紫。
慶來趕緊放手,嚇得連退好幾步。
見小少年抓着頭髮、一臉自責又不知所措的模樣,朱潤月不由得嘆氣。
事情不能越搞越亂,她只好請他去弄些熱水和乾淨巾布過來,畢竟苗大爺滿臉滿身皆是汗,備妥熱水準沒錯。
慶來一走,舫樓內只剩下她獨力看顧病家。
她用他脫下的中衣擦拭他頸后和背上的薄汗,盡量讓他保持乾燥,接着又第二次以艾草粒薰針,燃燒艾草粒的熱度隨針鑽進膚底,那略帶嗆辣的氣味則鑽進他鼻間、肺間,像一掃陰霾的晴陽,令呼吸吐納漸暢起來。
苗淬元靜伏着,頭一次深深覺得自個兒真如離了水、正大口拚命喘氣的魚。
但……真的能喘氣了。
儘管仍有些發虛,至少氣息吐納間,那似銅牆鐵壁的無形窒礙已淡去許多。
待第二回的艾草粒燃盡,朱潤月拔取他背上銀針,含針略久且靈台和身柱兩穴又被她反覆刺激之因,他脊背上如烙梅紅。
他肌理精勁而柔韌,膚色偏白皙。
當背膚浮出點點嫣澤時,白裏透紅的背肌竟是她見過最最好看的……嗯,相較起來,比號稱湖東小漁村第一美人的漁家西施還好看。那位姐姐前些日子扭傷腰,是她給治的,姐姐見她同是女兒家,很願意與她“肌膚相親”,於是就任她壓在身上這樣又那樣。
唔,就不知苗大爺願不願意也任她壓壓?
“你幹什麼?”苗淬元感覺背上披了件薄物,應是自己的春衫,但有一股比針炙更沉、更重的力道朝背心壓擠。
他扭頭一看,閉目再張眼,用力抓出遠近之距,看到她似乎將半身壓在他背上,以肘部為“武器”,不斷攻擊他脊柱兩旁的穴位。
他不禁蹙眉,薄唇逸出似痛似舒暢的呻吟。
朱潤月因那聲低幽呻吟心口一跳,她本能朝側趴着的那張臉看去。
苗大爺臉色好看多了,顴骨略紅,唇也恢復了些血氣,清朗眉間擰着一個淡淡的川字,長睫幽幽垂掩,使得半斂的目光如染氤氳水氣……病成這樣,明明挺慘,都還沒能完全緩過氣來,可怎麼就能病得這麼賞心悅目?
她頭一甩,假咳兩聲,清清喉嚨道——
“先前苗大爺所問,問我為何替那名湖匪止血治傷,唔……原來他就是黃幫匪首嗎?那當真太好,受再重的傷,怎麼也得救。”略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是信這說法的,但如能親眼見到現世報,那才叫大快人心不是嗎?所以啊,絕不能讓他兩下輕易就去見閻王,一定要讓他過堂受審,認罪畫押,還得拖上牢車好好地遊街示眾,受百姓們唾棄打罵,最後再押上法場正法……苗大爺不也是這麼打算的嗎?”
“……是嗎?”喘息,再喘息,氣喘吁吁總比不能呼吸來得好。他又想瞪人,但沒太多精神氣能消耗,只好哼個兩聲聊表心意。
女子聲音清潤如玉珠落盤,他下意識聽取。她彷彿嘆道——
“苗大爺箭無虛發,卻僅對準匪徒們的四肢或兩肩,是想生擒一干湖匪交至官府手中吧。想來只除那名黃幫匪首,你第一箭在他額上拖出深深血痕,第二箭則直中他腋下三寸的要害,是當時情勢危急,苗大爺顧不得擒賊,只能先殺……我總之得道聲謝,雖說大恩不言謝,但還是得謝,然後……欸,我沒躲好,大咧咧地引來殺機,還累得你墜湖,最終引出你這場病,這錯,我認了。”
苗淬元再次定睛凝神想去瞧她。
但他一妄動,她就沉沉按住他頸背,耗去大把精力對付頑疾的他實在擠不出更多力氣將她甩脫,於是……又有受折辱的感覺,明明滿口仁義地對他道謝又道歉,怎麼她下手就是狠?:
這時,加諸在背上的肘壓力道已撤,“啪啪啪啪——”、“評評評評——”的聲響來得突然,苗淬元愣了會兒才意會過來,是他正在被拍、被打、被鼓、被捶,一下下全落在他背心與琵琶骨之間。
“你、你又是幹什麼?”真希望氣勢足些,而不是連咬牙切齒也無力。
“讓你舒服些。”朱潤月鼓手空拳將他“揍”得直響。
苗淬元磨磨牙,一直看着。
模糊的輪廓映入眼中逐漸清明,那是一張感覺矛盾的臉蛋——
她髮絲微亂,耳畔碎發配上紅撲撲的瓜子潤臉,模樣稚嫩,但表情實在……實實在在的認真,低眉斂眸,像眼觀鼻、鼻觀心,而心與十指相連,所以,所有用心皆在指上、皆在每一下拍打中。
他淺淺吐出口氣,以為淺淺而已,卻在她的拍打下,像連帶着把腹內、胸內的濁氣徐徐吐出,胸中盤踞的寒氣亦化開許多。
周身輕鬆起來,倒教他腦袋瓜昏昏欲睡。
“怎會……懂得……這麼多手段?”他如夢囈般問出。
“我是為我阿娘學的。”
他眼皮一跳,長睫掀了掀。“你阿娘也、也……”
“嗯,你患的這病,跟我阿娘一般模樣。”她輕笑了聲。“不過我娘已甚少發病,我爹寶貝她,我也寶貝她,她也為我們寶貝她自個兒,這些手段學好了全擱着,今兒個能用在你身上,我也是挺歡喜……”呃,這麼說好像怪怪的?果不其然,她見他眉峰擰得更深,牙關都磨出聲響了。欸。
“朱、潤、月……”
“苗大爺別誤會,我的意思是,既然動手治了,就得做完全套,難得我整套學周全了不是?苗大爺,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你放輕鬆,不要抵抗,真的會很舒服。那……你不出聲就表示願意了?”
她似勸似哄,語調沉靜真誠,苗淬元卻聽得耳根發燙,心音大縱。
要他答什麼?怎麼答?都被她亂七八糟的話攪暈了!
突然——
他靠近臀部的腰俞穴一沉,驚得上身大震。
她、她她竟爬上羅漢榻,一屁股往他腰俞處落坐!
“幹什麼……你、你還想使什麼招?你、你……”長得就是姑娘家模樣,怎麼行事盡帶匪氣?連帶被她害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他,苗家“鳳寶莊”的家主大爺,在商場打滾都不知滾過多少年,說話竟打起哆嗦!
像話嗎?像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