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暗暗又嘆,將眸光落在斂眉靜坐的大爺身上。
“我以為是單純的湖上夜宴,沒想到這艘舫船它……”頓了頓,盡量平聲靜氣。“它身負重責大任。”
“倘若得知,便不上船?”苗淬元沒看她,大掌輕挲膝頭,似沉吟似按捺。
朱潤月輕笑一聲。“不管知不知,苗大爺怎麼都會把我弄上船,你的雲錦帶和鈍尾簪損在我手裏,你把我記得牢牢,不會放我走的。”
俊雅面龐先是一愣,他忽而勾唇,明明笑了,眉峰卻忍痛般蹙了蹙。
“我苗淬元便是這般錙銖必較的俗人,你明白就好。”
可能共同歷經了一場湖上亂事,闖過險境,也弄懂對方對她的意圖,朱潤月對這位苗家家主的態度已不再如一開始那樣局促緊繃。
聽苗淬元如是道,坦率得很,她甚至又想笑,如果不是察覺到他神情透出一絲細微古怪……
“苗大爺……”她走近,見他膚底竟透虛紅,額上布汗。
之前他冷着臉質問她時,一度也是滿額細汗。
那時她問他身上是否帶病,他賞了她一記狠瞪。
不妙!她略彎身仔細再瞧——
他、他哪裏是從容淡定?根本瞳心渙散,雙目已失焦!
“苗淬元!”
驚喚一聲,她連忙撲去,因坐姿挺秀的他突然像被剪了線的傀儡木偶,沒見他晃半下,一晃就朝前猛栽,非常之乾脆!
【第三章】
就像她跌進他懷裏,撞得他必須急退往後卸勁,當她撲去試圖扛住苗大爺時,他的腦袋瓜理所當然地擱在她頸窩處,幾有她兩倍寬的肩膀和修長軀幹整個靠過來,如泰山壓頂,壓得她亦得矮身再矮身,矮到都雙膝跪地了,才勉強撐住。
“苗淬元你醒醒!你受傷了嗎?傷在何處?你慢些暈啊!”一時間站不起,她使勁扯他背後衣衫。
耳中鑽進清朗略嚴厲的問聲,苗淬元窒礙沉鬱的胸臆竟有一絲軟意欲開。
這朱家姑娘的脾性,他似有些摸着邊了,你佔着理壓她,她愣頭愣腦不曉得駁,可她要是佔住醫家身分對付你,那口氣就強硬得很。
而且情況愈危急,她手段就愈快愈狠愈鎮定。
“我沒暈,也……也沒受傷。”
“那你起身啊!”她打算將他挪到羅漢榻上,但不靠他自己移動實在不成。他身軀發顫,肌理明顯緊繃,很努力想站起……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朱潤月根本沒法多想,藕臂牢牢環抱他腰際,吃力地幫他撐持。
“女子行醫諸多不便,朱姑娘倒沒什麼顧忌,陷在男人堆里亦能談笑風生,見到漢子光着臂膀或上身也無感,處理傷口的手段依然俐落不手軟,當真眼界裏只見傷者,不分男女嗎?你爹娘都沒說過你嗎?”
朱潤月不懂他突然問這話是何意,卻知今晚她與烏篷船上那群漢子混在一塊兒的場景,應是教他覷見了。
他一袖橫搭她肩頭,長身傾靠,她正費勁拖動他的步伐,脫口便答——
“說過啊,怎可能不說?但爹讓我習醫,傳我醫術,全為了我娘。我娘身子骨不好,這些年全賴我爹寶貝照看才將養出一點血色,爹把他懂的全教會我,我也就能幫忙照看着阿娘。”而她能猜出爹的另一層想法,她家阿爹是怕往後他若先一步離世,有她盡得真傳,定能代他好好照顧妻子。
她深吸口氣專註心神,鼓舞道:“再三步,就快到榻邊了,再三步哇啊啊——”苗大爺雙膝說軟就軟,全身重量壓下,她僅來得及驚呼,下一瞬便天旋地轉一塊兒倒,到底誰壓誰都鬧不清。
他俊頰貼着她的,臉膚異常冰涼,面上儘是冷汗。
朱潤月掙扎扭動想看清他,門倏地被拉開,那小廝叫得好響——
“大爺!你、你這人,還想怎麼害咱們家大爺?!”
“慶來,閉嘴……”
“慶來,閉嘴!”
朱潤月聽到兩人異口同聲,一個是四肢跟她纏作一塊兒的苗大爺,原來他真沒暈,但氣息促且喘,另一個是跟在慶來身後的老金,後者低聲斥喝,把一臉驚惶的小廝狠狠喝住。
“快來幫忙!”朱潤月緊聲道。
老金先趕過來攙扶,慶來猛地回過神,亦隨即衝來援手。
費了番勁兒終於將苗大爺安置上榻,他背靠團枕,垂目半卧,面色白得幾近透明,顯出那膚下虛紅燒得格外清楚。
青袖一動,也許目力模糊了,但袖中五指仍精準扣住她的手。
他哼笑,語氣較平時低幽了些,嘲弄意味淡淡猶存——
“既是那般,朱姑娘留在家內好好照顧娘親就好,何須四處蹚渾水?”
“醫者父母心,既已習醫,能救便儘力去救,蹚蹚渾水亦無妨。”
朱潤月起手迅捷,察看他的七竅與膚澤。
此際苗大爺說什麼、問什麼,她都會順順地將話題接下……面前之人,膚底悶燒卻冒冷汗,呼息帶着低沉鳴音,每一下的吐納連動胸臆鼓伏,那起伏微乎其微,似乎連如此簡單的動作都變得艱難,且他唇瓣泛青,眉宇間的虛紅轉深……他分明極難受,氣息難進亦難出。
體內作戰場,他費着九牛二虎之力想奪回主控權,所以一直令自己忽略層層堆疊出來的無形迫力,一直說話,不斷與她說話,以為只要轉移注意力,不把重心放在那個病灶上,病就不會起。
當她今晚頭一回踏進這座舫樓與他對峙時,其實已見發病前兆,但那時應是靠意志力強壓下來,豈知之後的對敵讓他大動內息,這就算了,更糟的是還墜了湖,渾身濕淋淋又遭夜風直吹……他這人,患有頑疾還跑出來涉險,真不要命了嗎?!
怕是從湖裏把他“打撈”上船后,他已然發病,卻還硬撐着裝作若無其事,簡直……莫名其妙!
“所以朱姑娘任誰都救,即便那人是惡名昭彰的黃幫匪首,即便他摸上舫樓意圖脅持你作人質,你見他傷重,依舊是儘力一治,卻不覺他身上背着好幾條人命、惡有惡報就該放任他流血至死嗎?”
“大爺啊,都啥時候了還問這個?您、您喘氣,記得喘氣,不論出啥事,都別忘了喘氣啊!”老金急得跳腳,忽道:“對了對了,還有一帖葯,咱多備了一份上船,大爺再忍忍,咱現下就去煎藥……潤月姑娘,這是幹麼呀?!我家大爺身子得保暖,你脫他衣衫幹麼呀?!”
“等煎藥再服怕是太遲,這是急症,十分兇險!”朱潤月眉眸凝色。
結果老金尚未動作,瞠大雙目杵在榻邊的慶來已快手快腳幫忙除去主子的外衫,然後在朱潤月的示意下,很乾脆地把大爺的中衣也一併脫掉。
慶來之所以這般配合,完全是因親眼目睹過朱潤月處理急況時的“狠勁”。他想,她此時說大爺兇險,且十分兇險,那肯定是十足真金般兇險。暫不管爺是哪裏出毛病,不懂他就跳過,總之先救再說,而他……他知道她能救!
這一方,苗淬元感覺上身赤裸,被翻了個身伏在榻上。
“這是……幹什麼……”這姿勢令肩胛無法縮緊,當那股壓迫升上喉頭時,他史難抵禦,很不好受。
當他稍一扭動欲掙脫,立即聽到女子乾淨音質清脆盪開——
“壓住,別讓他亂扭。”
“是。”慶來鄭重應聲,牢牢壓住主爺。
“金老伯,葯需煎,船也要儘快趕回邊上才好,您看……”
“好、好,潤月姑娘先照看着,那主軸大櫓修好了,咱去催他們快行,然後就去煎藥。”邊說邊疾步往外。
何時他苗淬元的小廝和老僕全聽話辦事,聽的全是姓朱那姑娘的話?
她命人脫他衣物,還使強壓制,還……還在他背膚上胡亂摸索,她不害臊,他都要替她臉紅!再有,他被體內涼氣竄得直顫,真覺她的指溫着實太高,高到要燙傷人似……她還想怎麼折騰?!
肉身難受,神志渾沌,但還不到混亂的境地,他磨磨牙才想罵出,背脊已煨進一針、兩針,跟着是三、四、五、六針。
“抱歉,我認穴的功夫尚淺,隔着衣物不好摸索,等會兒行了血氣就會覺得暖和些了。”朱潤月很慶幸今晚遇險時,沒把寶貝小醫箱砸向那名湖匪,要不真不曉得從哪兒變出銀針。
她下針甚穩,然後取藥箱中常備的艾草粒置在針尾上頭,移來燭火引燃,隨即有艾草藥香散開,滿室薰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