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真被苗大爺說中,兩位舅老爺若再來訪,咱們老太爺定然難以招架,只能放了爺出去救場。”他迅速覷了眼四周,搔搔頭。“只是苗大爺可能得走了,接下來巡守的那一班護院沒打點過,一會兒會繞過來,被瞧見可就不好。”
苗淬元淡笑,點點頭。“你家的爺受了家法,被關進葯倉里好生狼狽,我溜進盧家大宅親眼所見,心裏難得的痛快,是該走了。”
“啊?”淮山一愣。
他以為“鳳寶莊”苗大爺是自家主子的朋友啊……難道不是?
這一邊,想慶來正等在後院門外肯定等急了,苗淬元轉身欲走,卻被盧成芳喚住。
“……尚有一事,看來苗大爺應是不知。”
“何事?”
“是淮山從我家老太爺那兒偷聽得來的,老人家對盧、朱兩家的親事仍不願放棄,今晨,我爹已備了一船的禮,親訪湖西邊上的『崇華醫館”,並代我這個不肖兒致歉,此時分,兩家應已細細談過才是……”輕咳兩聲,徐慢又道——
“苗大爺對『江南藥王』盧家的事彷彿處處先機、運籌帷幄,我卻是想問,閣下對朱大夫、朱夫人兩位長輩有幾分把握?對我月兒妹妹又能掌握幾分?”
盧成芳內心忽感安慰了些。
他如願瞧見苗大爺從容的面龐先是刷白,跟着是含霜伴雪般冷凝,接着低眉眯目,從容神態破碎,滿臉陰黑。
盧成芳被淮山扶出葯倉大門時,苗淬元早已大袖一甩、疾步離去。
他笑了笑,目光堅定。
苗大爺有他的戰場,他盧成芳亦有屬於自己的戰場,既然避無可避,只好昂首向前,願只願不辜負親人,不負有情之人。
盧成芳的提問,真真撩起他心底最不安的一塊,苗淬元發現自己完全答不出。
他與朱潤月之間,朱大夫應是不知,朱夫人……即便瞧出了也按兵不動,非常高深莫測。
而說到朱潤月,他信她不會再允盧家的求親,不管盧老爺姿態放得多低……只不過,就是某種奇詭心態,明明知她、信她,但一聽到盧家長輩又上朱家去,他就是急,胸中翻騰火海,炙得呼吸都痛。
莫名的心焦,無可名狀的惶惑,令他不自覺想弓背縮肩,想擋住不知從何冒出的寒意。
馬車正往最近的渡頭趕去,待走過水路返回湖西邊上,最快也是傍晚時候。
馬車和車夫都是雇來的,因自家大爺是偷偷來訪落難的盧大公子,所以慶來特意租了輛十分不起眼的小車。
這車當然比不上家裏的馬車舒適,木輪子骨碌碌滾動,震得人渾身骨頭都亂跳似,慶來是覺尚能忍受,只擔心主子大爺金貴的身子受不住。
他家大爺適才從人家後院出來時,臉色就難看得可以,也不知發生何事,一上馬車僅吩咐車夫儘快趕往渡頭,然後坐定后就斂目不語。
要不是天冷,能輕易瞧見大爺鼻間噴出白氣,他都想悄悄把指頭伸到主子那管俊鼻底下,探探是否還有生息啊。
只是……這臉色實在也太慘了些,真無事嗎?
“爺……”馬車顛成這般,還能睡着嗎?
慶來等着,沒等到苗淬元應聲,心隨即狂跳。
“大爺!”放聲再喚。
苗淬元彷彿從睡中醒覺,臉揚起,雙目徐眨,啟唇時,淡定語調依舊——“慶來,等會兒多打賞,請船夫搖船再搖快些……往『崇華醫館』去……”他有話要對朱家姑娘說,一直擱在心底的話,不說不行。
爺,咱們現下在馬車裏,不是船上啊……慶來不敢言明,驚到要流淚。
他家大爺豈是無事?!
說話尋常,端着姿態,然目光失焦,瞳心渙散,對都對不准他的臉了,嗚……根本與當年在湖上發病那一次一般模樣嘛!
“還是氣惱嗎?好吧,任你打。”
男人上身傾過來,俊顏很乾脆一偏,直直抵到她眼前。“來,打吧。”完完全全甘之如飴,邀請她恣意掌摑。
瞅着他因與人干架而青紫瘀傷的一張臉,若她當真狠得下心,早就揍他了,豈會只拿他的手腕磨牙?
見她怔然不動,男人眉目輕盪,將側顏轉正,又是極近地凝望她。
他沉吟般挑眉。“不打?真不打?不悔?真不後悔?唔……好吧。”
好什麼好吧?
她思緒都還纏作一團,眸子都忘了要眨,他臉已再度貼來……
又被他吻住了。
而這一次他吻得好重,都把傷唇壓疼,疼到忍不住悶哼了,依然不放開她。“苗淬唔唔……傷啊……你唔……你嘴上的傷……別亂來啊……”她掙扎。
男人最後將她按進懷裏,哈哈大笑,很滿足般輕嘆——
“月兒,原來你是擔憂我的傷,才不讓我親呢,而不是不喜歡這樣親昵親近的吻……”
朱潤月一想到苗大爺那時暢懷大笑的音容,心口就如溫泉噴涌般熱燙。
光想着,渾身就熱呼呼,止不住想過一遍又一遍,因那男人一向自律甚嚴,在外人面前又老愛端持着,很難得見到他開懷暢笑。
而如今見識了,忘也難忘。
這幾日太常想起,動不動就陷進發獃狀態,有時陷得太深,旁人說些什麼,半個字也聽不進耳中,更遑論進到腦袋瓜里。
“月兒,你說說,爹就聽你一句。雖說盧家跑來求和又求親,我是不願意的,但你都二十了,跟你盧大哥處得也好,倘是你仍然願嫁,爹也無話可說,盧老爺那邊的回話,爹還沒踩死,你想如何……我說……月兒?月兒!”
“啊?”跑了神的朱潤月驀地被喊回神,險些摔碎收拾到一半的碗盤。
“欸,爹是頭疼又心疼的,你倒無所謂了!”
一日三回,朱家用飯時候向來熱鬧,因除了朱家三口,還有一群小醫僮。
此時晚膳剛結束,小醫僮們各自收拾好碗筷后,全被朱潤月趕去大澡間浴洗,畢竟小醫僮們每日皆有師傅交代的功課必須完成,得快快騰出時間精進才好。
所以飯廳里剩下朱氏三口,而對於白日時候盧老爺負荊請罪一事,朱大夫直到此時才尋到時機問明白自家閨女的想法。
不過閨女沒來得及說,愛妻倒先開口了——
“你要頭疼,我給你揉額,要是心疼,我幫你揉胸,盧家跟咱們家的婚事,沒了便沒了,哪裏稀罕?咱們家閨女還怕沒人惦記?”
“誰?誰惦記了?!哪來的瘟生?二朱大夫兩眼瞪得跟銅鈴有得比。
沒法子的,對於盧成芳,那是早就知根知底,熟到不覺對方是外人,但如今突聞有人惦記自家閨女,對方是誰還全然不知,不是“瘟生”又能是什麼?
朱夫人倒了杯熱茶遞給丈夫,徐笑道——
“瘟生是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娘啊……”朱潤月吶吶低喚,臉上紅潮漫到頸子。
朱大夫捧茶,一臉若有所思,看看愛妻再瞅瞅閨女,茶杯突然往桌上一放,不滿嚷嚷:“你們娘兒倆肯定有事,只瞞我一個,公平嗎?這這根本不公平!”
“爹啊……”朱潤月臉更紅。
噠噠沙沙咚砰——
外頭,有誰踩着亂七八糟的踉蹌腳步進到廣院!
朱家三口聞聲,陸續來到廊下。
“救命……救命啊!”來人背上背着一人。
朱大夫認出對方主僕二人,正欲上前幫忙,卻見自家閨女已快他一步奔過去,幫顯然已有些腿軟的慶來扶下他負在背上的苗大爺。
“姑娘救命!快……快救我家大爺,姑娘救命……”慶來喘着,邊流淚邊喊。
朱大夫既驚又奇了。
進到“崇華醫館”的病家,喊的通常是“大夫救命”,一開口就喊“姑娘救命”的,這還是大姑娘上花轜——頭一遭!
倘若僅是醫家與病家的單純牽連,朱潤月不會想也未想地吩咐慶來,要他幫忙把苗淬元直接扛進自個兒閨房。
彷彿此刻,她雙眼只容得下苗淬元一人,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
朱大夫與朱夫人跟進房裏,小醫僮們聽聞動靜,好幾個都擠在外間探頭探腦,兩名年紀較大的醫僮頗有經驗了,不必誰吩咐,已端來乾淨的熱水和巾子,連整套銀針和幾種常用藥品都備了來。
“脫衣。”朱潤月一聲令下,慶來馬上挨過來幫她扒掉苗大爺身上的衣物,脫到僅留中衣和錦褲。
她落針迅速,認穴精準,絲毫不拖泥帶水,才幾個呼吸吐納間,苗淬元從頭頂到臍下丹田處,已落下十餘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