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瞄了眼她手裏那根珍珠簪,朱夫人笑道:“聽說苗家大爺白日又隨你們義診,還送去不少藥材。”略頓。“……跟苗大爺鬧不痛快了?”

“沒有的。”朱潤月頭搖得更急些。

這簪子的來處她跟娘提過,娘親見到珍珠銀簪,自然會聯想到苗淬元。

當初苗淬元贈她這支珍珠銀簪時,擺出他慣有的清雋斯文樣兒,下巴卻略高傲揚起,淡淡哼聲——

“拿去,省得情急之下又去奪誰家的簪子來用。你要再搶他人之物,被逮去過堂,看我救你不救?”

明明要她收下那份禮,嘴上硬不饒人,但她聽着禁不住就笑。

苗淬元與她之間的相往,她雖自覺坦蕩,事無不可告人,卻也沒跟娘親完全交底,尤其關於苗大爺的哮喘頑疾一事,她自然誰也沒提,卻不敢斷定她家阿娘對於她每個月總有兩、三晚溜出廣院的事,是否全然未覺。

“今兒個盧大哥也在,娘為何不問我是否跟盧大哥鬧不痛快?”她略賭氣問。

朱夫人眉眸彎彎,似笑似嘆道:“因為你盧大哥不會跟你鬧,他待你一直是那樣,由着你,讓着你。”

朱潤月聞言一愣,腦中有什麼掠過,她沒能挽住那縷思緒。

“娘是不是……不喜盧大哥?”

“不是不喜,”朱夫人理着女兒耳鬢的柔軟細發。“僅是覺得你爹替你訂的這門親,訂得太早了些。”

產下女兒不久,那是她身子狀況最糟的一段時候,病得完全脫形,幾次在鬼門關前盤轉,甚至瀕死,當時是靠“江南藥王”盧家獨門的急救藥“紫雪丹”才挽住一絲生息。

自那之後,丈夫或者因感念盧家,遂將朱家祖上的葯地與葯庄託管,亦不管帳,重心全放在她與女兒身上。

“你呢?覺得你盧大哥如何?”朱夫人問。

“他挺好。他待我一直是好的,跟他在一起……安心。”

“就只是安心?”見女兒怔然,一時間無語,朱夫人探指撫過她的眉眼,撫着她的潤頰,好半晌才淺嘆道:“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嫁給你盧大哥,大抵還能過上你想要的日子,繼續習醫習葯、行醫治葯,你若想將朱家醫術延續下去,他大抵也由着你,不會跟你鬧,大抵……能過得相安無事。”

娘親話中彷彿牽着一條線,線的另一端繫着她的心,每道出一句“大抵”,她心就一緊。

娘親話里流露了遺憾,為何?替她感到遺憾嗎?

她想問,盧大哥不會跟她鬧不是挺好?因何遺憾?

盧大哥只會跟素姐鬧,素姐也只跟他鬧,瞧,今兒個在小漁村不就鬧脾氣了!而會來跟她鬧的,自始至終都是那一個……

思緒突然亂起,腦中浮現的儘是那人的音容樣貌。

那年怕她名節受損、姻緣路斷,他半真半鬧道:“屆時,我可以娶你為妻。”今日他依然半是真、半是鬧,說著要跟誰湊合成對的話。

見他那模樣,心裏當真一陣陣地鬧,想着“鳳寶莊”苗大究竟想要怎樣的女子為妻?他怎不好好為自個兒說一門親?他不能拿這種事鬧姑娘家呀!

……莫非,真心悅素姐?

但不成的,素姐不成的,素姐她……不成的……

如何不成?她説不上來,只覺苗大爺若情系素姐,定然要傷心難受。

“咦?好好的怎哭了?”朱夫人指尖被溫淚弄濕。

“娘啊……”朱潤月撲進娘親懷裏,像個小娃娃,摟着阿娘略豐腴的暖軀,臉蛋蹭啊蹭,把眼裏莫名其妙滾出的濕潤全給擦去。

“欸欸,到底怎麼了?娘瞧瞧。”

“沒……沒事……真的。娘讓我抱會兒,沒事的。”就是心亂、腦子也亂,就是……想哭罷了。

朱夫人低低嘆氣,沒再勉強女兒,就摟着、撫着,許久許久才聽見她道——“盧家老太爺特地讓保媒的人來請期,說是該敲定時候了,保媒的人取來的紅箋上已列出幾個黃道吉日,你爹瞧着好,想答應,畢竟再如何不舍,也不能總留着不嫁,婚期就訂在半年後的中秋過後……可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象與她又相熟,像無不好。

訂親雖早,但拖到她這年歲才出閣,算是晚了,只是……她腦袋瓜當真亂到不好使,聽到盧家詢問婚期,她僅想着——

她若嫁出這座廣院,嫁出“崇華醫館”,嫁得離苗大爺遠了……往後誰來替他正骨保養、針灸葯洗?誰來盯他保暖養身?

“江南藥王”盧家與“崇華醫館”朱家的婚期在春花正盛的三月時正式敲定,婚期在秋天,才剛定下,事便傳開了。

朱大夫家嫁閨女。

這陣子,踏進“崇華醫館”大門的可不只是求診的病患,一些受過朱家恩惠的百姓們全攜禮上門道賀,要不就是大嬸、大媽、婆婆、小娘子們過來一起綉喜幛、錦衾等備嫁物件,弄得整座廣院裏裡外外鬧到不行,朱大夫成天樂得眼彎彎,笑到嘴快咧到耳根后。

倒是待嫁的朱潤月淡定一如往常,甚至靜了些,旁人瞧着還道她是害羞了。

朱潤月確實挺忐忑,卻跟害羞無關,而是今晚她又溜出廣院,走在通往“鳳寶莊”東院的湖邊土道,這是自她婚期敲定后,頭一回與苗淬元見面。

二月將盡時,他走了一趟江北,“鳳寶莊”的鋪頭和莊子需他親自過去理事。

臨行前她替他診過,朱家正骨術施在他身上,已不像一開始那樣足整得他涕泗縱橫。

如今他胸擴背正,胸悶肩緊的狀況自然不葯而癒,所重的就是平時保養。

她為他備了蔘糖和老薑糖,另外還備上好幾帖葯,囑咐慶來每三天熬一帖給他飲下,私下更拜託老金,請他多盯着他家主爺做好保暖功夫。

而她是今日聽人提及,才知他前兩天已返家。

他回來卻沒捎來半點消息,也沒讓老僕或小廝過來知會,是否讓她上東院為他看診……心七上八下吊著十五隻水桶似,晃得人不安啊。

頭一甩,不管了,她背起小醫箱,也不必等人來請,打算自個兒送上門。這條湖邊上的小土道,她光明正大走過,偷偷摸摸走過,是熟得不能再熟。今夜月華清明,沿着湖畔灑落點點瀲艷。

天上有光,湖上有光,將原本幽暗的前路照出漠漠之色,這漠漠夜中,一道長身彷彿隨風而來,落進她眸底。

她頓住腳步,心跳略急,看着青袍散發的苗淬元朝自己走來。

男人那模樣,袍子前襟微敞,腰帶松垮,像洗漱后準備上榻安寢了,突然興緻一起,趁月光盛美又溜出來胡走。

哮喘患者在深夜或清晨時候,可在偏寒戶外鍛鏈呼吸吐納,她家阿娘用這法子練氣,苗淬元後來聽她建言,亦時不時鍛鏈自身,但在做任何事之前,第一要緊就是保暖!這是最最緊要的事,除了保暖,還是保暖!

他是要讓她叨念幾回才能刻骨銘心地記住?!

火氣揚起,她幾個大步迎上,劈頭就念——

“衣袍不整就算了,連件披風或薄裘都懶得帶上,你這人到底……苗大爺,你、你還飲酒了?!”濃濃酒氣撲來,驚得她雙眸瞠圓。

像為她的提問作答似,苗淬元遂抬臂露出挽在袖底的一隻小壇。

他沖她咧嘴,隨即以壇就口咕嚕咕嚕地吞,就見那仰起的頸子,喉結上下滑動,一下子已連吞好幾口下肚。

“苗淬元你發什麼瘋?”

哮喘尤其忌酒,酒為發物,喉、肺、腸胃皆可能禁不住刺激而發作,一旦咳起,極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朱潤月丟下小醫箱,上前跟他搶酒罈,邊搶邊罵,氣到實在出氣多、入氣少,臉蛋紅通通,像哮喘可能發作的那個其實是她。

身子沒他高,手沒他長,力氣沒他大,若非他主動鬆勁,她根本構不到,但搶到手又怎樣?罈子裏早都空空如也,酒汁全灌進他肚腸里。

“你幹什麼這樣?!”她跺腳,泄恨般用力扯了下他的衣袖,豈料他竟順勢朝她倒下。

“苗淬元?!”她嚇得趕緊拋掉酒罈,展臂想將人撐住。

他完全沒想站穩,好像摔了便摔了,結果是拖着她跌在一塊兒。

邊上坡斜,他又是個不讓人省心的,都倒地還要翻兩圈,兩具身軀只得糾纏着往土道下的草坡滾落。

朱潤月的叫聲全梗在喉頭。

幸好勢子很快便止住了,沒滾得她頭髮昏,只小小受到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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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樓台我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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