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見他們倆走近,朱潤月已然笑道:“欸,剛才忘了帶木頭人下船,是我爹請盧大哥和素姐跑這一趟的吧?!”
兩尊木製偶人是朱大夫以往請人打造的,肩頸、四肢部位的關節可以活動,偶人身上亦畫滿經脈的分佈,點寫各大穴位。
朱潤月隨爹習醫,少不了它們相輔,她一直稱它們是“木頭人”。
而朱大夫替人推拿、正骨或針灸時,多拿木頭人來跟病家講解,義診時也常把它們帶上,有時遇到對醫術感興趣的村民,還能用木頭人簡單授課。
“朱大夫本要吩咐姑娘帶着大公子回船上取偶人,但沒找着姑娘,沒想到姑娘會出現在這兒,像專程回頭來尋誰……唔,然後……畢竟……木製偶人皆為實心木頭,頗沉,我便跟着公子一塊兒過來取。”樓盈素輕聲解釋。
只是這話先不提她這個說者究竟有意或無意,某位聽者倒已非常有心。
苗淬元朝她揚笑,溫聲道:“樓姑娘如此纖細弱質,還是交給在下拿吧。”他尚不及探手去取對方臂彎里的木製偶人,有人已一把抱了去。
“我來我來,本就是我爹吩咐我做,我拿就好。這木頭人常被我扛來抱去,對我來說不算沉。還行!”吆喝了聲,朱潤月當真把半人高的木頭人頂上肩。
一時間,三人六隻眼全盯着她。
唔……很古怪嗎?
她朝他們露齒一笑,沉靜眉眼注進活力。“嘿,雖我瘦歸瘦,還是有幾把力氣的。”道完,她轉身便走,大步朝村裡義診的所在邁進。
盧成芳率先追上。
他臂彎挾着一個木頭人,卻探手想將朱潤月肩上的那個抓過來一起扛似。
朱潤月當然不讓他搶去,結果又叫又笑地小小鬧起——
“盧大哥別再扯啦,等會兒把我爹心愛的木頭人扯得斷手斷腳,看我爹怎麼罰你……噢,不,阿爹喜愛你,不會跟你生氣的,最後肯定拿我開涮,盧大哥,你這是借刀殺人之計吧?小妹我自問平時待你不薄,你如何忍心……”
這麼一說,真把盧成芳制住,遂見他乖乖撤手,與她肩並肩往村裡走。
接着兩人不知又聊了些什麼,他垂首靠近,低聲說著話,她則側着腦袋瓜彷彿聽得仔細,那模樣自然親近。
跟在他們身後、保持約三大步距離的另一雙男女,心情各異。
對於樓盈素,苗淬元原有些同病相憐之情,然,他絕不願見有誰對朱家姑娘耍小手段。
初見時,樓盈素雙十年華,尚未婚配,如今也已二十四,婚事仍然無果。
據苗家布在鏡河坊一帶的“暗樁”傳回的消息可知,她與盧大公子自小親近,且稍年長之因,盧成芳對她雖不到完全言聽計從,但許多事亦都慣於與她商量,似是這一點令盧家老太爺對樓盈素多有不喜。
只是樓父為“江南藥王”盧家做事多年,其炮製藥材的功夫在江南葯市可算一號人物,盧家長輩們像有意成全她與盧成芳,當然,得在盧家與朱家正式結親之後,再讓盧大公子抬她進門。
一而再、再而三地琢磨盧家長輩們的想法,只覺整件事重中之重的點,怎麼看都是朱家祖上傳下的那幾片沃土和幾處葯庄,陝甘的當歸、黃耆田,雲貴的川貝高原地,東北的蔘山,湘地的山藥、生地田……正因有這些,盧家如何都得讓朱家姑娘先一步進門。
就算樓盈素不甘心也得認。
但現下,她身上原有的那抹貞靜委婉似見碎裂。
她有怨,他能理解,想賞誰苦頭吃都行,偏不該拿話擠兌朱潤月。
苗大爺不痛快時,喜歡看人家與他一般慘,或者把別人弄得更慘。
“與盈素姑娘雖未深交,但也相識甚久,唔……如此算算,也識得四、五年有了!”他驚奇揚睫,斯文俊龐轉向一旁女子。
“……是。”樓盈素低眉應聲。
“我好似聽朱大夫提過,盈素姑娘像是較盧大公子還長兩歲,盧大公子既與在下同齡,那姑娘今年都二十有四、近二十五歲了?”
“……是。”嗓音微緊。
欸,他這人……又想幹麼?!走在前方的朱潤月心頭一跳。
實不該大咧咧問起姑娘家芳齡,還用那種帶點無辜和親昵的口吻,讓人都不知怎麼發火。一聽身後的苗大爺開口,她腳步不自覺放緩,未留意與她並肩而行的盧成芳亦同時慢下步伐。
彷彿聊天興緻來了,非好好聊開不可的勢頭,苗淬元愉聲又問——
“姑娘如今這年歲,婚配一事遲遲未定,家裏長輩都不着急嗎?”一頓。“瞧,你家大公子老早就訂了娃娃親,你長他兩歲,未出嫁亦未說親,如此蹉跎青春,你心裏不急,我瞧着都替你急了。”好真誠地低嘆。
朱潤月輕抽一口氣,扛着木頭人倏地轉過身。
她秀陣瞠得圓大,不敢相信一向八面玲瓏、彬彬有禮的苗大爺會說出這麼沒眼色的話。
他根本是故意的!卻不知他為何這樣故意?
她張口欲訓人,樓盈素卻突然抬頭,直勾勾地看着苗淬元問道——
“那苗大爺呢?不也尚未說親?所謂先成家,后立業,閣下家未成、親未定,又是為何?身為苗家大家主,為家中開枝散葉何其要緊,你心裏不急,苗家長輩們也不急嗎?”
這是拿他的話來堵他的嘴了。
一個本性溫靜少言的姑娘被他逼到發狠反擊,那是真踩中她的痛處。
那痛像也襲上他心頭,他俊顏漾笑,從容道——
“急啊,我爹急,我娘更急,我家年逾百歲的太老太爺那是翻倍的着急。嗯,不如這樣,我未娶,你未嫁,盈素姑娘不如與我湊合湊合,你覺如何?”
砰!
盧大公子挾在臂彎里的木製偶人整個摔落地,發出好大響聲。
那是爹珍愛之物,朱潤月卻只是傻傻瞪着“趴”在地上的木頭人,然後陣光慢吞吞揚起,傻傻看向苗大爺。
他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仍注視着身旁女子,後者表情驚怔,他俊秀側顏卻依然淡淡噙笑,靜然等待……
【第六章】
“月兒把脖圍給苗大爺了。”
挾抱木製偶人往村裡走時,盧大哥傾靠過來,在她耳邊低聲問……不,並非疑問,盧大哥只是陳述親眼所見的事實。
她那條絲麻混織的長布在苗大爺的肩頸上,替他圍上那時,她並未多想,更沒想過若被其他人瞧出,可能會造成怎樣的誤解,直到盧大哥對她道出……
他語氣一如往常溫和,她的心卻像漏跳一拍似,氣息微頓。
盧大哥朝她眨眼笑了笑,清雅面龐彷彿染了絲郁色與無奈。
他嗓聲更低,自喃般幽嘆——
“你說,咱們都成什麼事?你若顧慮我,怎給得出?我真心顧慮的若只是她……只是她的話,又如何……如何能夠與你……”
她將腦袋瓜抵得更近,想聽明白盧大哥的如何究竟是如何,但身後男人突然出聲,那太過無禮的話令她聽得心都發堵,管不得旁人如何,只能管他苗大爺了。
他問,我未娶,你未嫁……不如與我湊合……
她不知苗淬元想得到什麼樣的答覆。
但素姐最後是寒着臉走開,眼眶像是紅了。
至於地上的木頭人,還是他苗大爺走過來抱起的。
那張俊龐一直都是笑笑的模樣,長目在望向盧大哥時,閃動嘲弄的光。
“不追去瞧瞧,成嗎?”
向來儒雅溫文的人被激怒了,盧大哥一把搶回木頭人,再一把握住她的腕,拉着她大步走開。
她雙腿本能地朝前邁步,卻還是回首去看,看苗大爺深青錦袍玉身長立,俊逸五官宛若鑲霜,冷凝陰鬱。
她忽覺喉頭微堵,心被狠狠揪了一記似……
攥着小拳往心口揉了揉,都不知今夜是第幾回這麼做,總覺那揪心感覺仍在。朱夫人敲了門,沒聽見應聲,逕自推門入內,足下輕悄步進內房時,見到的是一幅女兒家月下憑窗的獨思圖。
今夜月光奇清,闉房燭火熒熒,夜風揚起白絲窗帷,女兒雲發輕散,那根她愛極了的珍珠銀簪落在指間把玩。
終於察覺有人進房,朱潤月秀背一挺,倏地轉過頭。
“娘……”
不知在難為情什麼,臉竟發燙,抑或是被風吹得發了燒?
她起身要扶阿娘,朱夫人遂拉她一塊兒坐在平榻上。
“一個人想些什麼呢,這麼入神?”朱夫人捏捏女兒的手。
“沒……”朱潤月搖搖頭。“沒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