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煎藥、制膏皆有小僮顧守,那幾個孩子的手段瞧起來不像生手,且都繫着同款腰帶,腰下垂着拭布,應是醫館裏的小學徒。

再往裏邊去可視作第三區,十餘位大叔大嬸、大爹大娘正跟隨一名黃衫姑娘扭腰擺臀,就見那姑娘兩手叉腰,兩腳與肩齊寬,上身盡量定住,下半身則扭得像在畫大圈。

找到了!

他冷笑,十指暗暗攥緊,喉結上下滾顫,他下意識吞咽唾沫,沒察覺這莫名其妙的口中生津是為哪樁。

庭院裏算是亂中有序,眾人忙着、動着,一時間沒誰留意到他。

待他鎖住目標正要舉步踏去,那姑娘接下來做的事,令他輕鬆寫意的步伐又是一頓,清俊斯文的麵皮跟着抽搐……

“來,大伙兒跟着做,這是最簡單卻也最立竿見影的松筋法,就像這樣蹲下來一會兒。”朱潤月脆聲道,與肩同寬的兩腳一蹲下,跟蹲茅坑沒兩樣。她接着笑道:“我爹說,這叫『出恭松筋式』,上茅房蹲坑如同鍛鏈身體,這姿勢最自然。”

一名模樣稱得上有幾分書卷氣,但面龐黝黑的大叔邊蹲邊笑嚷。“拉屎就拉屎,什麼『出恭』啊?朱大夫比我還愛咬文嚼字呢!”

年過半百的大娘隨即道:“李半仙啊,你可別小瞧朱大夫這松筋正骨的法子,好用得很啊,我這腰疼腿麻的癥狀就是這麼漸漸治好的,用不着喝那苦死人的葯汁,更省下看大夫的診金,多美!”

被稱作“李半仙”的黝臉大叔忙道:“豈敢啊!這不就收了我那『鐵口直斷』的算命攤子,來朱大夫這兒學松筋嘛,不敢小瞧、不敢小瞧!”

朱潤月清潤笑音再次盪開,輕易挽住所有目光——

“挺好,大家做得好,慢慢下蹲到底,別太勉強,別操之過急,等蹲好了,可雙手圈腿、埋頭於膝,這『娃兒抱』的姿態就跟人在娘胎里是一樣的,能讓咱們拉開頸肩、胸背、腰與椎,直到小腿肚上的筋理,對氣血行走十分有利。”

濃郁葯香在鼻下浮動,鑽進鼻間、胸肺之內。

四周聲響在耳畔跳躍,輕擊耳鼓、傳入腦門。

苗淬元思緒有片刻凝結,動不了,腦子鈍鈍的,不好使。

有人來到他身側後方,他渾然不知,直到那人輕和笑問——

“你一進來就盯着那姑娘看,看得兩眼發直,既是心裏喜歡,要不要上前跟那姑娘說說話?”

內心大震,他倏地側目看去。

一名生得小富泰的嬌小美婦正衝著他笑。

【第四章】

什麼喜歡的……怎麼可能?

絕對沒有的!

他雙目瞬也不瞬牢牢瞪住那名美婦,後者衣裙樸素,容顏未妝,她頭上包着巾子攏住髮絲,挽在臂彎的小竹籃里有好幾顆新鮮雞蛋。

他看她,她也把他看回來。

她眸角有極淡的細紋,紋路往上飛挑,一副笑咪咪的模樣。

既是心裏喜歡……

思緒震蕩得厲害,震開層層凝滯,他想着美婦的話,看着她可親笑顏,欲駁斥,卻如何也駿不了一句。

“你瞧起來不過十八、九歲,那姑娘甫滿十六,這知好色則慕少艾的年紀啊,既是入了心傾慕着,多去親近不也挺好?”

美婦的溫言淺笑讓他一雙瞳心顫得厲害,費了好大功夫才蹭出聲音——

“我沒有……”

美婦輕呼了聲。“你臉紅了呀?!”甜脆笑音漾開,她笑着點頭,眸底閃亮。“好孩子……多好的孩子。”

苗淬元極少、極少……唔,不,應當說,他從不曾未戰便敗,然此時此際竟似如何都翻不了身,面對這名嬌小美婦,言談不過幾句,他已有慘烈之感。

“娘!”

當那已熟悉的潤音響起,腦中“轟”地驟響,他神魂凜然。

迅速回頭,那個被他一直看、看得兩眼不眨的姑娘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

她在瞧他,整個庭院的人都在瞧他,小富泰美婦更是興味滿滿地拿他直瞧,而她喚這位美婦……娘?!

“苗大爺,這是我家阿娘。娘,他就是『鳳寶莊』的家主,咱們『崇華醫館』的這塊地方就是跟他賃下的。”朱潤月知道他遲早要尋上門,但來得這樣快……還是令她有些愕然。

苗淬元實不知哪兒不對勁,就是渾身不對勁!

所有想對美婦發的火、駁斥她的話,眨眼間全滅了、沒了。

說坦白了,又不是他家長輩,跟他更無商場上的利益關係,他卻本能地綳直身背、收顎挺胸,欲扮出玉樹臨風佳公子的模樣給對方瞧。

他腦袋不對勁了是吧?!

朱夫人聞言,恍然大悟。“原來是苗家大爺,咱們家閨女前晚承蒙您照顧了。”

“娘啊……”朱潤月咬咬唇,飛快瞥了苗淬元一眼。

承蒙他照顧?

到底誰顧誰、誰承誰的情……像一下子也難分清。

還是她阿娘故意這麼說,話中帶諷嗎?

在生意場上混久了,對方的一句話總能斟酌出好幾個面向,但這會子,苗淬元實覺聽不出本意。

抑或……本意即是字面上的意思?

朱夫人笑時,雙頰有深深的酒渦。“我跟她爹擔心極了,她爹還想借船出去尋人,幸得苗家舫舟將她載回湖西邊上,苗大爺還遣家僕送她回來,當真有心。”

有心?有……什麼心?!

苗淬元又覺被她的話繞渾,面龐詭異地一直冒熱。

“舉手之勞罷了。”他略微作禮。不確定前晚的後半夜是如何發展,亦不知朱潤月是怎麼跟家裏人提及,所以僅能先以場面話應付。

“是嗎?那挺好、挺好。”朱夫人拿他直瞧,還上上下下打量,很感興趣似。

“苗大爺來訪『崇華醫館”,莫不是有話想跟潤月——”

“娘,苗大爺是來取回東西的。我呃……我之前跟苗大爺借了東西沒還,說好今天來取的。”朱潤月一把抓住苗淬元的衣袖,扯着往外走。“娘,這事我自個兒理會得,我出去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啊。”

“咦?潤月啊,上哪兒去呢這是?”

“去湖邊,沒上哪兒。娘別跟,煲好的老火湯擱在灶房,娘乖乖喝去。”

苗淬元不由自主移動雙腿,回首見朱夫人倚門而立,臉上興味依舊盎然。

他氣息微窒,像發病前兆將又來襲,然這回面上不沁冷汗,卻直烘熱氣。直到被扯着走下土道,來到湖邊坡地,他才救回神志,驀地頓住腳步。

他們來到的所在,恰是他先前經過時瞧見的開滿小花的坡岸,只是此刻僅有他們倆,已不見那對並肩走在湖邊的男女。

之前看人家,那叫春日情長,現下換他和朱家姑娘處在一塊兒,卻是亂七八糟啥滋味都冒出來。

他不走,朱潤月自然拉不動他。

暗嘆口氣,她旋過身,對他微微一福。“我娘熱情好客,有時也寶裏寶氣,適才倘是說了什麼不愛聽的,苗大爺別往心裏去。”

苗淬元是來興師問罪的,他深以為如此。

垂眼看她,那晚與她“交手”的種種在腦海飛掠……

這姑娘着實膽大,他得理不饒人,她能穩住。

他指責她家醫館盡得好處,她能堅定立場。

該拚搏時,她沒有瑟縮,湖匪被逼得狗急跳牆,她身陷險境,卻能回應他的厲聲叫喚,知道可拿自身當餌,為他誘敵。

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可腦海里轉的凈是這些,是要他找哪一條罪來問?

佯裝高深莫測般撇開臉,暗自調息后才又看向她——

“你說你阿娘有哮喘的毛病,我問過老金,他也說朱大夫之所以舉家南遷,是因為南邊溫暖些,適合朱夫人養病。我以為你阿娘身子骨不好,定然弱不禁風,今日一見……”輕咳一聲。“倒是我想偏了。”

他家娘親亦是根底太虛,完全是個病美人,當他得知她阿娘亦體弱多病,便覺定是與他娘親一樣,溫柔似水,氣息輕淡,蒼白惹人憐。

結果,根本不是。

她娘珠圓玉潤得很,笑起來堪比夏陽,熱得人頭臉發燙。

朱潤月聽出他話中意思,小小繃緊的表情忽而見柔。

“苗大爺這話,聽起來是稱讚了。贊我爹醫術高明,把我娘調養得這樣好。”

一頓,語音凈而微凝。“……金老伯說,大爺這病十四歲上才頭一回發作,當時發病,身邊是金老伯一人看顧,後來也就瞞下,沒讓家裏人知曉。這樣……似乎不好,既是一家人,不該瞞的,而且瞞着、掖着,你如何好好將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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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樓台我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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