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平靜之下
以往管家爺爺再面無表情,仍能感受到他散發的那種溫和柔軟的感覺,會讓人想要接近,彷佛待在這樣的管家爺爺身邊,就能得到幸福。只是,今天不太一樣,管家爺爺像是在強忍怒火。
“管家爺爺,白夢做錯了什麼?”小小水母安份的端坐在床沿。
小小的無數觸鬚,安份的貼着床邊,大大的白色水母腦袋委曲的低垂着。
印暄忍了又忍,有股衝動想做點什麼,又質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
“白夢,你說,你騙了我什麼?”印暄終於問出口。
要是這隻小小水母不委曲、不擺出低姿態,他不會這麼懷疑。
“管家爺爺?”小小水母聲音里滿滿的迷茫,像是真不明白。
“白夢,你很多事表現的不在意,不是你真的心胸寬闊,是你單純想都沒想,所以什麼反應都沒有,一旦你把什麼事翻來覆去的想了一遍又一遍,就會不自覺的在行動上,帶入很多的情緒,以前,你做錯事,定軍跟白嵌替你扛的時候,我都是靠這一點看出來的,可是,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
印暄當初不說,是因為他覺得那樣極好。
願意掩護王的錯誤的屬下們,或許行為偏差且容易寵壞王。
可是,願意袒護友人錯誤的孩子們,這樣的行為反而讓人感覺溫暖。
不希望白夢成為孤獨的王,管家爺爺曾認為他留給白夢最大的財富,是定軍跟白嵌的陪伴,有他們兩個在,白夢不管遇到什麼難題,都不會有問題的。
於是一點點小毛病,能讓雙方相處起來更自然的小毛病,留着無妨。
印暄沒想到的是,有一天卻是這個他從未說出口的小毛病證明了猜想。
“你真的騙了我,是說了什麼謊呢?”
面對又一次直撲主題的詢問,小小水母沉默着,沒有回答。
印暄思考着這些日子來,白夢少有的幾次長篇發言,肯定是那些裏頭有一小部份是謊言,不是真實,那麼,是哪些部份?
“白嵌做了夢,模糊散亂的記憶在受到刺激重整時,偶爾會出現想像不到的變化,並不是對平時的生活毫無影響。”
小小水母刻意輕描淡寫的說著,就是說話時觸鬚忍不住抖了又抖。
“他會殺定軍一百六十次,是因為這個?”印暄反應極快的猜測。
“啊,每次被刺激時,記憶會自動跳轉回最憎恨的那一瞬間,引發全身力量的暴動,然後,會陷入無法自控、自製的狀態,非得殺死定軍不可。”
小小水母煩惱的用觸鬚搔了搔大腦袋后,後知後覺的補上一段。
“放心,最後一個夢……雖然這樣做不好,我刻意抹消了白嵌在‘警覺’上的靈敏度,嗯,寧願讓他徹底的不知不覺,也不希望他再一次受到刺激,接着又要殺死定軍才能恢復正常,我不希望白嵌陷入那種殺人的迴圈,無法自拔。”
“沒有了嗎?”印暄問的平靜。
謊言是說過一個,接着會用一百個、兩百個,甚至永無止盡的謊去圓。
印暄自從得回無寧世界的記憶后,許多細節總感到不妥,卻發現不了是哪裏不對,即使白夢自行承認的這個謊,貌似合情合理,他仍不放心。
“不是被逼出走,是逃亡。”小小水母放棄了掙扎。
逃亡,不是出走,是逃亡,逃、亡,逃離死亡。
印暄腦子裏把小小水母短短的話翻來覆去的思考了好幾遍,逃亡的意思言簡意賅,不難明白,問題是,他能理解卻不懂自己要如何反應。
縱使被逼出走某程度上跟逃亡沒什麼差別,嗯,一樣是被迫離開無寧,但是,在離開前所遭受到的境遇,不同的詞代表的是不同的過去。
依照先前白嵌、白夢表現出的意思,是白嵌生命垂危逼迫白夢帶着他和一群侍從們答應兩位守護者會帶一位引導者回去,接着出走經過不少世界後到了七水,在這裏等待雪鶚的王即位,好帶着雪鶚回去交差。
逃亡呢?雖然非鼎曾有過殺王的紀錄,印暄卻不想這個詞跟白夢掛上勾。
到此,之前隱隱約約查覺的不對勁,似乎能夠全部得到解答。
為什麼白夢、白嵌絕口不提無寧的事?是因為已經不想、不願再提。
“管家爺爺你放心,有我在,白嵌一定沒事的。”
小小水母從床沿站起,挪到坐在床畔的印暄身旁,將觸鬚搭在他的腿上。
印暄忍住嘆息的衝動,這個笨笨的水母王居然還來安慰他,明明是被逼逃亡的他更需要自己安慰吧?
“嗯,一定會沒事的。”印暄最後這麼說著,更順手摸摸小小水母的頭。
平靜的日子一天天的過,直到無法再平靜下去的那一天為止。
佔據極大空間的戰爭古樹本體最上方,有一個偌大的空之神庭。
神庭四周有着長滿翡翠色綠玉般葉子的枝椏,呈鳥巢狀的向上拱衛着,在這個邊緣地帶往內,先是一個極大極大的水池,接着是一個被架高在半個水池上方的廣場,廣場不小至少籠罩了半個水池。
望着幾乎密密麻麻佔滿廣場和水池的小植物人與小水族人,這種畫面十分令人驚嘆,是一種生機盎然到極致后,忍不住會有的厭煩。
“人數太多了。”一個植物人老者,站在閱書室里,神情凝重。
“確實,我還沒見過這麼多小孩子待在一起,卻不自相殘殺。”
一副玩樂浪蕩子作派的少年,笑的惡劣邪氣,輕佻隨意的說著。
“深淵──”穿着有許多綠葉藤蔓纏繞的衣物,一臉沉重的青年冷喝。
“好好,我不說、我不說就是,不要老是我沒說幾句,古樹你就發動天賦技能,老是被你這麼打,我也會撐不住的啊,咳咳咳。”
少年又被青年的技能攻擊,忍不住咳嗽着舉雙手投降。
“不要總說不該說的話挑釁濟新。”青年一本正經的要求。
“是是是,下次不敢了。”少年無奈的點點頭,認命的轉移話題,“我本來以為就算收容他們,也不會禁止他們繼續‘弱肉強食’,沒想到,是真的無條件收容、個個有教無類的不放棄,簡直像……笑話?”
“深淵!”青年徹底惱火了。
“在無寧的話,或許是像笑話沒有錯,但是在其他世界,這是基本。”
濟新沒有動怒,倒是回答的冷靜從容。
“基──本?”少年刻意拉長音的嘲弄着問。
“是,確實是基本,教導幼崽、扶養幼崽,因為幼崽是一切的基礎,光是自己這一代強悍沒有什麼用,幼崽如果個個無能,也不過是延後步入毀滅。”
濟新話剛說完,就見到少年不屑的哼笑和青年疑惑着搖首的兩種表情。
“無寧的弱肉強食看似正確,問題是,真的嗎?要是沒有隱之神庭和空之神庭願意收納孤兒,再來個認為‘吃’孤兒可以變強的窮凶極惡之徒,全部的幼崽死絕了,你認為無寧還有什麼未來可言?”
充滿惡意的兇殘冷酷發言,卻用最平靜淡漠的口吻說出來。
濟新的面無表情,讓少年跟青年一時間幾乎被他的氣勢壓倒。
吃孤兒這種事,他們根本沒有想過,因為那從來沒有意義。
在無寧襲擊強者,自身才能變強,這是不需要言說的真理。
“你們好像忘記一件事。”濟新慢慢勾起嘴角,露出向少年學來的惡劣微笑,“獻祭,兩千個人就能換一個垂垂老矣的植物人老者仿若新生。”
而在無寧世界裏,有什麼比孤兒更弱、更好大規模殺害的呢?
“是你們自己放出了這麼一頭凶獸,只要能掌握到那兩千多人大規模死亡的原因,再見證到我的存在,以無寧為了追求力量,可以‘討伐’深淵巨鱆的作法來判斷,想必為了活下去,擁有強悍力量的多活幾年,用孤兒來獻祭就成了時勢所趨,而以無寧從不照顧幼崽的狀況判斷,殺就殺了,誰會救他們呢?也就是說,到最後等到有一天放眼望去再無幼崽時,或許才有一兩個人驚覺不對,到那時,一切還來得及挽回嗎?肯定是,來不及了。”
夾帶着磅礴的怒火,濟新毒辣的推論着幼崽為什麼會面臨滅亡的前因後果,只是,他真正忿怒的是讓他“轉世”而犧牲的那兩千多人。
聽着他長篇大論,少年跟青年面面相覷着,竟是說不出反駁的話。
確實這麼聽起來,濟新所言是極有可能的。
見識到獻祭可以避免從活着到死亡再到出生的輪迴,能夠直接換個身體,甚至換過的身體能增加壽命,即使原本的戰力會大打折扣,至少還有重新再來的機會,如此說來,強者們恐怕會爭先恐後的想要為自己換個身體吧?
畢竟,從小到大全是靠自己努力的無寧世界,哪個強者不曾後悔過,當初要是沒有在弱勢時受過什麼傷,如今絕對比誰誰誰強悍好幾倍……
“怎麼辦?”青年卻似乎毫不後悔。
“就按濟新現在的作為,強行把全部的孤兒聚攏過來,把他們教的夠強悍,斷絕拿幼崽獻祭這條路,然後,把我們施展這種‘邪術’付出的代價誇大個十倍,就不信相較之下,‘討伐’我得到的好處更多、成功的機會不小,他們還會利用那個傳言中可行,實際上尚未有他人成功過的獻祭!”
少年從來不是會依靠別人的類型,他是那種縱使是死路也會一頭撞上去,撞得頭破血流都不退卻,硬要撞出一條生路來的絕世賭徒。
他就不信,跟那票強者們賭狠,有人賭的過他。
“深淵。”青年努力做個深呼吸,希望自己可以冷靜下來。
“怎樣?我說的方法不行嗎?”少年咆哮着,他認為真心可行。
“嗯,確實是個好方法。”濟新就在這時候,拍掌輕笑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