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的蹤跡 第三節

倭寇的蹤跡 第三節

第三節她應該二十三歲了吧?她肯定長大了。

她的眼睛是眼角微微上挑的形狀,崔冬悅當時便敏銳地聯想到她長大后的風情。當她孩童的軀體變得婀娜修長,一個野山中長大的姑娘,在青春期不會懂得掩飾她親近男性的願望,她微微上挑的眼角該流露出怎樣的騷動春波?

如影如響——這一詞彙在三十年前曾引起南京官方的強烈好奇,戚繼光抗擊倭寇時,與他相配合的是俞大猷的兄弟部隊,俞大猷的戰士使用倭寇的民族武器倭刀,但敗下陣來的卻往往是倭寇,獲得了“以彼之道還治彼之身”的美譽,極大地滿足了漢人的報復心理。俞大猷倭刀的名氣甚至還在戚繼光的鴛鴦陣之上。

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崔冬悅推測着,多次產生下山看個究竟的想法。終於,野山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當山上佈滿修鍊武功的隱居者時,崔冬悅維持着前輩高手的莊重克制,當他們消失后,野山的寂靜令他忽然想找個女人。

崔冬悅一頭黑髮地走下山去,黑亮的鬍鬚迎風飄揚。到達山口十五年前的獵戶家,終於遇到了十五年前未遇上的獵人。獵人衰老得很快,變得枯瘦焦黃,令崔東悅無法聯想起他十五年年輕時代究竟是什麼樣子。

他們每日玩命地練着武功,棍棒刀劍劃破空氣聲以及拳腳發力時的吆喝聲,令野山太陽升起后便人聲嘈雜。崔冬悅近日聽聞到野山一日比一日安靜,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登上了山頂,見到無數矯健身影從樹叢洞穴中竄出,他們帶着武器,紛紛下山而去。

崔冬悅答道:“我也想給她一兩銀子。”他解釋十五年前,這個小姑娘曾給他一碗水喝,十五年後他理應有所回報。獵人感動地說:“你真是好人。不用麻煩了,你把銀子給我,我轉交給她就行了。”

據說俞大猷從倭寇兩手握刀的動作,悟出倭寇的刀法是從棍法中變化而出的,他的兵營不訓練士兵使刀,只是訓練長棍技法,臨出戰才發下倭刀,竟能屢戰屢勝。俞大猷說長棍無刃,而一切有刃的兵器卻要從無刃的練出來。可惜,倭寇的國家沒了棍法,源水斷絕,所以刀法難以發展。

他今日已經七十五歲,十五年前登上野山時,曾在山口一個獵戶家討過水喝。當時獵戶不在家,是獵戶的女兒招待的他。那只是個八歲的小女孩,野山的清冷空氣將她的臉蛋凍出兩塊緋紅,她喝泉水吃野兔長大,精亮的雙眸顯示出體質的優秀。

崔冬悅的先祖是謝安的貼身護衛,他十三歲時南京第一高手叫張同慶,張同慶的祖先是王羲之的家院護衛,曾經目睹過偉大字帖《蘭亭序》書寫的全過程。十三歲時,崔冬悅便擊敗了他。

經過了一個時辰的急速行進,崔冬悅到了南京城外的一片田地,田裏有個農夫正在犁地,準備種下今年的第一茬作物。也許他便是她的丈夫——如此想法,並沒有令崔冬悅步伐停歇,他保持速度,一遛小跑地進村了。

她關上了門,關閉了她男人在院中一跳一跳的身影。崔冬悅忽然覺得極度疲勞,喃喃道:“我已經七十五歲了。”她走過來,說:“沒事沒事。”便揭開了半壁衣衫,讓他見了她成熟的肉體——

剛要開口解釋,作出無償捐贈的表態,崔冬悅已被她拉進了屋裏。她對床上的男人一陣低語,男人從床上爬起,接過孩子,單腿蹦出了屋外。

再如,他左手槍脫手飛擊棍頭,當棍尾打出來,落空后必有一絲停頓,他持着右手槍趁機鑽入——但獵戶的女兒令崔冬悅產生了久違的激情,他悲劇般地想試試自己的反應能力是否有年輕時代的敏捷。

六十歲后,崔冬悅已老眼昏花,掉了一顆門牙。為避免被新生代挑戰,毀了一生的不敗名譽,他選擇了離開南京,歸隱在三十裡外的一座野山。他的體能衰弱到武士的底線,而他的意識依然敏銳,目睹了南京城中新生代武士的身手,憤憤不平地想到,只要自己再年輕五年,就可將他們統統擊敗。

“如影如響?”眾人登時發出低呼。

她嫁人已有八年,除了懷中的嬰兒,還有過兩個流產的胎兒。崔冬悅注意到她的眼角延伸得很長,那是尚不至於破壞她整張臉美感的皺紋。她說:“原以為嫁給農民,生活就有了保障。誰料到賦稅太重,我的生活一貧如洗。”

崔冬悅穿着整齊,打開屋門,向外面的男人招招手,男人抱着孩子友好地點點頭,單腿蹦來。崔冬悅與他擦身而過,走了幾步,掏出一兩銀子扔過去,說:“自個留着用吧。”男人迅猛地撲向銀子,懷中的孩子跌落在地,發出嚇人的哭叫,而男人倒在地上抓着銀子,仰頭是一張獻媚的笑臉,連連叫着:“謝謝老爺。”

崔冬悅沉吟半晌,說:“我還是親手交給她吧。”

經歷了她之後,崔冬悅感到周身遲鈍的神經一絲一絲地微微痛起來,關節處緊澀的韌帶已全部放鬆,好像是他十三歲手刃南京第一高手張同慶時的身體狀態。坐起身後,感到雙目靈活了許多,一切均變得格外清晰。

使用這對短槍的技巧與戰場上的長槍用法相比,更強調步法的變幻,他常常舞蹈般與對手周旋,創造一個意外的出手角度,他遞出的槍頭往往扎入對手體內,對手才想到躲避——可惜,往日的技能只能留存在腦海中,這般精彩的場面,他衰退的體能已再不能施展出來。

崔冬悅掏出了兩張銀票,以農村的生活水準而言,這個數目足夠她活到四十歲,如果再節省點,這就是她一生的錢。她驚得站起,嬰兒頭顱后滑出了乳房。她將銀票一把搶在手中,果斷地說:“好,我跟你睡覺。”

當他脖頸一歪,硬木棍般直挺挺倒地后,躺在甲板上抽搐兩腿的他,想到衣兜中還有四十多張銀票、七塊銀錠,難受地流下眼淚,後悔一個時辰前沒有都送給獵戶的女兒。

然而,這只是個推理,所以他只能遺憾萬千地呆在野山之中。野山中還有許多隱居者,雖然人與人從不交往,但每個人均知道自己是和一大群人共同存在。渺無人煙的野山,卧虎藏龍。

但他仍然有着一名武士的底線,穿上昔日的緊身服裝,看到七十五歲的身體尚未臃腫變形,近乎於二十歲小夥子的形狀。崔冬悅捋了捋垂胸的花白鬍須,產生了一絲自豪感。

作為最後的敢死隊員,崔冬悅走上了綵船,望着隔間門伸出的棍頭,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一碰,棍尾便會閃電般打來。聽聲而動——這便是如影如響中的如響。

他忐忑不安地坐下,聽着他們向自己講述三天來的戰鬥經過。聽着聽着,他眯起了眼睛,然後詳細詢問了武士們被擊倒前的動作,當聽到他們所有人都碰了棍頭,他的眼睛登時圓睜,射出一道精光,說出:“如影如響。”

尋找她,多因為對一個女孩的成長變化感到好奇,在骯髒破衣的包裹下,仍可以明確地判斷出,她十六歲時便獲得了婀娜修長的身形,她的眼睛如我所料般充滿風情,一閃念,崔冬悅忽然有了將她拖進屋中的慾望。

獵人在屋后開墾出一片玉米地,他正在剝着兩顆冬季儲存的玉米粒,準備作為午飯。見到威風凜凜的崔東悅,獵人長嘆道:“自從你們都跑來隱居,山裏的野獸就越來越少,它們都遷徙到別處去了。我現在生活困難。”

而俞大猷學來了漢人一種高明的棍法,口訣叫“如影如響”,作為俞家軍的最高機密。南京駐軍派士兵去學習,均被攔阻在兵營之外,所以只好去了戚繼光的部隊學鴛鴦陣。

她一直注視着他走來。崔冬悅走到她跟前,說:“討碗水喝。”她仰頭一笑,果然是眼角上挑的眼型。

崔冬悅冷笑一聲:“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我是使槍的,槍法里也有如影如響。”一人小聲問道:“如影如響究竟是怎麼回事?”崔冬悅垂下了腦袋。

農活與生育並沒有使她的體型醜化,這歸功於她少年時代歡蹦亂跳的山中生活。

崔冬悅也感到一陣難過,扔下一兩銀子,過了半晌說:“你女兒呢?”獵人說:“她十五歲就嫁人了,我勸她還是嫁給農民,這樣生活多少有所保障。”崔冬悅詢問她的住址,獵人現出狐疑的目光,說:“你找她幹嗎?”

崔冬悅連續作了四個攻守動作,覺得力量速度尚維持在一個武士的底線上。他的成名兵器是雙槍,有一條胳膊長,槍頭根部裝飾着白色的長穗,舞動起來可以迷惑對手的視線,如果勝利到來,白穗上便會被鮮血染紅。

所以,他走近,用槍撥了一下棍頭。

崔冬悅問了句:“懂得如影如響,如果是俞大猷將軍的子孫,或是俞家軍英烈的後代呢?”場面再次尷尬,最終一人說:“事已至此,也不能怪我們手狠了。”眾人均點頭稱是。

場面尷尬了半晌,一人說:“如果綵船中的不是倭寇,那我們的笑活就鬧大了。”經過激烈談論,眾人一致通過,不管綵船中的是否倭寇,一律以倭寇對待,將其擒獲后迅速處死。

南京第一高手崔冬悅回到了南京,鼓舞了民眾戰勝倭寇的信心。那時“地中海號”綵船上的攻守已維持了三天,有十二名敢死隊被打得腦震蕩趴在船幫,三十四名敢死隊隊員跌入河水。而人們至今還未看到倭寇的長相。

她說丈夫前一段時間被地主叫去,參加了與鄰村爭水渠的武鬥,斷了一條腿。現在已到了播種季節,她勢必要承擔起全部的農活,她的身體勢必迅速粗悍,獲得畜生一樣的體能。

沒等到她出屋,崔冬悅已經跑遠。

崔冬悅以貓戲老鼠的心態望着這根棍頭,他心裏有一千種入門的方法。比如,可以根據棍頭的傾斜角度,精確地算出屋中人頭部的位置,將手中的槍投擲進去,他有一擊必中的把握。

南京最有勢力的武士團屬於謝氏家族,此家族在東晉有一個著名人物——丞相謝安,創造了中國戰爭古史中以少勝多的名戰役——淝水之戰。

在崔冬悅的意識中,他已避開了棍尾,然而他的身體只移動了半寸。

從五十歲開始,為了延緩衰老,他便斷絕了房事,已經二十五年未親近過女人。這女人令他對自己的肉體充滿自信,一閃念,產生重新作回南京第一高手的想法。而她懶洋洋躺着,一副“還賬一身輕”的解脫表情。

女人的悲慘處境,已打消了崔冬悅的慾望,他只想幫幫這個在自己六十歲時便認識的女孩,然後高尚地走開。然而丈夫腿斷後,她多次動過去南京城中賣身的念頭,並在秦淮河兩岸作過諮詢,清楚地記得這兩張銀票的數額是一個中檔妓女的價格。

問了幾戶人家,崔冬悅走到村西盡頭,在一間矮小的土屋前見到了一個正在餵奶的女人。那便是她了?孩子的頭顱遮擋了她的乳房,但看到了她完整的脖頸。一路上,崔冬悅想像過她已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樣子,沒料到她還有着少婦的風韻。

作為曾經的謝氏豪門的最高武士,他受過無數賞賜,至今存有一些貴族的日用品,其中有一盒來自印度的黑膠,據說用黑瑪瑙提煉,可以令人轉瞬間恢復青春。崔冬悅壓抑住激動心情,手指穩定地擰開了印度鐵盒,挖出一塊黑膠,以溫水融化,然後小心地將其塗染在自己的頭髮鬍鬚之上——

女孩時代的她對崔冬悅的雙槍形象留有深刻印象,她說:“您一點沒變,又討水討到我這了。您還記得我嗎?”

崔冬悅走入各大家族武士團首腦聚會的店鋪,見到他們雪白的發須,登時後悔染髮的行為,他漆黑油亮的頭髮鬍鬚,在眾人眼中是否顯得很不自重,有損第一高手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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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武俠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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