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萬法秘藏
江西的春季含有過多的水份,傷寒着筋骨。何安下十六歲,已在護生堂三年了。三年來一直隨着俞喜仁吃素,淡忘了葷腥。
那年端午,俞喜仁帶何安下去買布。俞喜仁常年住在藥店,好像沒有家室,但每當過年過節,總是去布莊買回一大堆布來,東寄西送的不幾日便沒了,又像是有許多女眷。
俞喜仁討價還價十分膩煩,何安下等一會,就跑到外面等了。布店旁邊是個茶館,一個小藝人慢慢走上場子。何安下見他與自己年齡相若,不由得好奇,便進去找了個角落站下。
小藝人語調滄桑:“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一杯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我這張口是多少帝王的皇陵、埋了多少將相。唉,話說在東漢年間……”所有的人都以為他要講《三國》,茶館中紛紛叫嚷:“換個別的!”
小藝人叫道:“好,說換就換,話說東漢年間,海南白鹿山有座白鹿宮……這是個妖怪的故事!”茶館中立刻安靜下來。
小藝人語調陰森:“在那三清殿上,陳列着油燈千盞,接連三個晚上,燈點了一個時辰就全滅了。管大殿的道士叫季玄靜,被懷疑監守自盜,賣了香油換酒喝。”
“季玄靜有冤無處伸,這天晚上,他手持鋼刀,趴在供桌下面,一夜沒有動靜,天將亮時,響起了‘啪啦啪啦’聲。”茶館裏一陣驚叫。
“只見一隻駝着石碑的大龜,正將燈油灑在背上。季玄靜勃然大怒,舉刀便砍。”茶館裏又是一陣驚叫聲。
“那老龜卻抿着嘴說開了人話,說它原是一塊大石,被工匠給雕成了駝石碑的大龜。它整日背着石碑,痛苦不堪。”茶館內響起嘆息聲。
“它遙感日精月華,受朝風暮雨吹灑,更被一等不知避忌之人,將男女精液落於其上,結果修成了妖精。先講講一對小男女在龜背上做的好事……”
小藝人搖頭晃腦說下去,越說越不堪入耳,竟是一個葷段子。眾人叫起好來,小藝人將扇子一立,眾人急忙紛紛掏錢,於是葷段子一段子接一段。
何安下見別人笑得前仰後合,自己卻不知所以,乾笑兩聲,轉身走了。回到店中,見俞喜仁已買了七八卷布匹,還要去另一處逛逛。何安下要求先回藥店,俞喜仁就讓他抱着布匹走。
何安下出了布店,見剛才講評書的小藝人正在街頭小攤上買桔子吃,就走上去問:“那大烏龜後來怎麼了?”
小藝人聲音蒼老:“下回分解。”何安下從兜中掏出兩個銅板:“你就講個來龍去脈,簡單點沒關係。”小藝人壓低了嗓子:“話說,龜背之上真是風光無限……”
小藝人動情地說完,見何安下表情呆板,不由得一愣。何安下乾笑兩聲,道:“老兄,我就對那大龜感興趣,可你說了一堆也不提大龜。我沒法給你錢。”小藝人忙抓住他,一陣糾纏,最終何安下給了他兩個銅板。
何安下背着布匹回到了藥店,坐在東庫房蒲團上,猛跺一腳地毯,覺得兩個銅板花得真是不值。正生着氣,庫房門打開,俞喜仁跑了進來,何安下忙道:“您回來了,把布搬到您屋裏?”
俞喜仁:“不忙不忙。你看看,我今天碰到了一個寶貝!”他從懷裏掏出一本書,藍皮金字,紙張焦黃,在何安下眼前一晃,閃電般的又揣回到懷中,悄聲說道:“《萬法秘藏》!”何安下心道:又是一本萬字打頭的書。
俞喜仁眯着眼睛,一笑,說:“畢竟是孩子,得給你講講此書的非凡來歷。東漢年間,海南白鹿山白鹿宮中,有個道士叫季玄靜,負責晚上看油燈……”
何安下立時圓睜雙眼。俞喜仁心頭暗喜,繼續講了下去:“在那三清殿上,陳列着油燈千盞……”
何安下悲觀地想到:“可能我真是長大了,俞先生要對我講葷段子了。”不料說到季玄靜抓住大龜后,卻是另一回事:
“大龜哀求,如果季玄靜將它背上的石碑推倒,就傳給他一本書。此書是九老仙都府九侯先生的秘本,有排山倒海之能。季玄靜見石碑高聳,分量沉重,便又在龜背上倒下了幾十盞的燈油。”
“石碑底部被潤滑,終於給推倒了。大烏龜便給了季玄靜一本書。”俞喜仁從袖口掏出一本薄薄的線裝書,何安下見書面上印有一行小字:“誠可穿山入壁,點石為金,撒土為川,撒豆為兵,入火不焚,入水不溺……”再往下看,字體已被俞喜仁擋住。
俞喜仁慢慢的將書收到袖子裏,目光深沉:“這本書就是大龜給的書。將這本書放在衣服里,衣服會發光的——人看不見,鬼神能看見。”
何安下因這書的開場白和茶館葷笑話的開場白一樣,自然對此書不以為然,道:“這麼珍貴的書怎麼到了你手?”
俞喜仁登時語塞,半晌吱唔一句:“大街上買的。”見何安下一臉輕蔑,又道:“這可是奇緣啊。”
俞喜仁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布莊時,見到對麵茶館已散場,小藝人坐在裏面看書。俞喜仁聽過他說書,感到好奇,便偷偷湊上前去,發現書里印着符。那些符彎彎曲曲,比起治牙痛的符,拐的彎更多。
見到這麼一大堆彎,俞喜仁心裏有數了,不動聲色地跟小藝人聊天,不料小藝人知道那是法力無邊的符。俞喜仁便以老修行者的身份,跟他講起道理,說如此厲害的法術,如果能駕馭,就像小孩掄巨斧,必會傷着自己,小藝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受了損害。
何安下:“小藝人慌了?”
俞喜仁:“嚇呆了!於是我說我可以幫他保管這本書,小藝人哭得象淚人似的。這書是他爺爺的遺物,他的爺爺用一生積蓄買了這本書,說錢是死的遺產,他要給子孫後代留下活的遺產——法術。我一狠心,給了他一疊錢。看着他歡蹦亂跳離去的背影,真為他惋惜,這本千古奇書就這樣被我騙到了手中!”
何安下:“不對!我覺得是他在騙你錢,咦,俞先生,你買的綢緞呢?”
俞喜仁道:“我身上的錢都給他了,他還說不夠,就把那些個綢緞也給了他。”
何安下:“看來是個騙子。”
俞喜仁:“不,決不會!”何安下:“要不咱們把那書中的法術隨便挑一個試試。”俞喜仁:“……原來你是想變着法學我的法術啊!”何安下不再說什麼話,轉身走了。
俞喜仁一骨碌坐在蒲團上,將書打開,準備好好研究一番,不料一遍過去,索然無味。原來,俞喜仁學道的最大樂趣,就是讓何安下羨慕自己。俞喜仁思考再三,終於決定讓何安下看這本書,心想:“大龜啊大龜,你可別讓我丟臉呀!”
俞喜仁將那本書給了何安下,商定一塊試試書中寫的“掌心雷”。護生堂後面有道青草依依的小山坡,試驗地點就在這裏。上了山坡,俞喜仁慌張地說:“要不咱們先試試隱身法吧?”
何安下:“不行,這就咱倆人,你要說看不見我,我又不知道真假。”俞喜仁乾笑着:“這孩子,連我都不相信。我主要怕掌心雷的威力會不會太大?”
何安下緊閉雙目,口中念念有詞,手掌上畫出一個符來,俞喜仁驚訝的看到何安下的手心銀光閃閃。只見何安下雙臂一振,向著護生堂藥鋪的方向打去,俞喜仁大驚,跑過來大叫:“不要!”眼前光電一閃,抬頭看時,原本護生堂的位置上已然空空如也。
俞喜仁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面無血色:“你怎麼把咱們的藥店給炸了?”
何安下大驚:“俞先生,藥店在那。”
俞先生順着何安下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護生堂。俞喜仁大喜過望,跳起身來:“萬幸萬幸。”扭頭一看,見何安下表情怪怪的,忙問:“安下,你施展了這麼大的法術,很傷身體吧?”何安下搖了搖頭。
原來何安下雖然口頭硬,但對於此書畢竟敬畏,上山前帶了一塊煙盒裏的錫紙,在做法術時將它蒙在手心,心想:“如果發不出雷來也應該有點火花,只要錫紙上有一點燒烤的痕迹,就說明法術是真的。”
何安下手上蒙有錫紙,遠看自然銀光閃閃,向護生堂方向一掌打去,其實沒有任何動靜。俞喜仁跑來調轉何安下手臂方向時,錫紙令他眼睛一花,再睜眼,由於站位已經改變,自然看不見護生堂。
俞喜仁不承認剛才見到的霹靂只是錫紙上的閃光,反覆向何安下講述自己剛才還聽到了雷聲,他將那錫紙揉成一團,遠遠扔開,然後念動口訣,一掌掌向天空打去。
隨着試驗次數的增多,山坡上的樹影逐漸拉長,直至太陽落山,也沒有任何火光聲響。回到藥店后,俞喜仁七八天沒有跟何安下說話。
那本叫做《萬法秘藏》的書,從此被俞喜仁扔在一旁,何安下倒是偷偷看了幾遍,見其中有一法術為“相思密咒”:“精秉太陽,氣秉太陰,汝受一顆,卦意繫心。三山九侯先生攝。”
作用是,見到一個美女,等她走後,從她的腳印中捻起一撮土,然後念咒,這個路遇的美人就會主動來找你。
何安下當初只是因為小藝人的緣故,對這本書恨恨不已,後來翻翻,也被其中四百個法術的信誓旦旦所打動,常想:“如果當初沒有破壞俞先生研究此書的興緻,他真的去實施了,說不定已經變出了好幾十個師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