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 第二五二章 歌劇
夜幕被閃電撕開一道裂口,大雨瀉了下來。
下午驟升的氣溫,醞釀的原來是一場冬末春來的雷雨。刑訊室沒有窗,但天邊的乍響依然傳了進來。畜生對氣候的變化最為敏感,這會兒兩隻碩鼠不安地在籠子裏亂竄。
董知瑜那對疲憊卻驚恐的眸從鼠籠移到懷瑾臉上,又移到鼠籠,又移到懷瑾臉上……
閃電打在董宅前的老榆樹上,粗壯的樹枝被劈開,刑訊室的燈抖了一抖,“轟隆隆”的巨響驚擾了玄武人的夢。
鐵鉗下的“黑”、“白”惱怒着,掙扎着,牙口中傳出高分貝的叫聲,惹人厭。
這一處熱鬧了,另一隅冷冷清清。壓腿的木椅子靜默着,坐上的人膝蓋將被折斷,將小腿折到大腿上來;刮骨的鋼刀躺在架子上;腌傷口的粗鹽也在那裏。
還有很多,他們都靜默着,不似這兩隻鼠,此刻暴躁而無處泄。
“先等等,”懷瑾坐回中央的椅子上,翹起長腿,仰臉迎向董知瑜那戳痛她的目光,“燈太亮,把它們調暗;我乏了,需要一瓶紅酒助興,好觀賞接下來的精彩節目;另外,我要聽一出歌劇。”
“歌劇??”繆虎脫口而出,不解得很。
董知瑜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一臉迷茫。
“把你的留聲機推來,繆隊長,不會吝嗇吧?去跟總務處拿,我留在那裏的膠片,”懷瑾將目光移回董知瑜臉上,“《凡爾賽之死》。”
燈暗了下來,閃電在外牆上“嗞嗞”作響。
“華麗的表演,需要配上華麗的音樂。”懷瑾幽幽說道。
雨泥濘了心,紅酒危險的醇香瀰漫在刑訊室里,血紅的液體,澀了誰的口舌。
她站起身,仔細戴上白手套,走到鐵籠前。
畜生在乾淨的白手套上掙扎,用什麼鐵鉗?她輕蔑地笑了。她看着它們的眼睛,在裏面找善良。
四目相對,她已走到董知瑜面前。空出的一隻手輕輕拉開她的衣領。
“懷瑾……”董知瑜輕輕顫着,眼中藏着哀求。
交響樂響了起來,撞擊着耳膜,彭拜又激昂。大提琴震碎了董知瑜的眼淚,鋼琴敲醒了懷瑾的眼眸,泛了一圈紅。
她咬牙切齒,“這麼華美的劇,我一般不與人分享,好好享受。”
歌者圓潤醇厚的嗓音,就像這口好酒吞下去的質感,女聲高昂,唱的是法文:
“榮光淺眠於苦難之下
凡爾賽宮的小丑們還能笑到幾時
巴士底獄誰的怒火燃起
沉睡的民族要覺醒”
董知瑜聽着這唱詞,閉上眼睛,揚起頭,她的靈魂飛到了**之上,誰還管**的苦難?多愚蠢。歡愉與痛切都是膚淺的。
這齣劇,只有她能聽懂。
閃電繼續撕扯着天幕,那裏裂開了多毛的傷口,歌劇里的小丑悉悉索索地笑着,在末日裏狂歡。
正義的歌聲覆過了這一切:
“巴士底獄誰的怒火燃起
惡魔猛獸在稱王
我聽到夜晚的呼喚
夢想那光榮之日”
覆滅的大清,可恥的日偽,風雨飄搖的蔣家王朝。
酒杯被狠狠擲於地上,對着瓶口繼續灌下去。
“我是誰的囚徒
渴望罰我入地獄
誘惑宣讀我的罪
我請求你成為我的敵人吧
吸引我們的卻讓我們分道揚鑣
引誘我們的終將我們代入歧途
傷痕深處意識都在模糊
將你的手置於我的仇恨之上
將你的虛弱傳遞給我
我再與你鬥爭”
酒醉了她,帶她回到那個明媚的春日、那座亭中,平廡碧蔭,光影瀲灧。她回過頭,迎上一張春光般明媚的臉:“敢問小姐,所等何人?”
她醉笑着,小聲回道:“等一隻白鳥,一同飛遠……”
“懷參謀……懷參謀?”可惡的聲音將她喚醒。
唱片什麼時候停了,一圈一圈地空轉着。兩隻鼠“吱吱”叫着滾落在地上,瞬間不知竄到了什麼地方,刑架上那張昔日的笑臉,如暗夜般死寂。
她摘下手套,走到她面前,抬起微微顫抖的手……
鼻息尚在,雖弱得很。她動手扯開那些鐐銬,讓她倒在自己身上。再輕輕將她抱起,輕得像一片羽毛。
“懷參謀……?”繆虎不知她下一步又要做什麼,卻有些害怕,這個晚上,他真正地怕起了懷瑾。
“把獄醫叫來。”
她脫下大衣,蓋在一角的石床上,將她慢慢放上去。她的手觸到她的冰冷與僵硬,她將牙槽死死咬着。
獄醫來了,懷瑾沒有作聲,只退在一邊喝酒,獄醫知道自己的職責,默默檢查起來。
半晌,他搖了搖頭。
“能熬過今晚嗎?”懷瑾的聲音陰冷。
他有些怕,站起身,“懷參謀,說不大好,主要是人太虛了,着高燒。”
“給她治,用最好的葯,我要她有用。”
獄醫走了來,來了又走,針劑注射了,這會兒石床邊吊著一瓶葡萄糖。
“你們都回去休息吧,我在這兒看着她。”
大家猶豫起來。
“怎麼?還怕我放了她不成?”懷瑾抬起猩紅的眸。
“那怎麼可能……”繆虎訕笑,“只是覺得……懷參謀也該歇歇了,讓他們看着她就行。”
“我要等她醒,看看她瘋了沒有,瘋了的話,正好問話,”懷瑾瞥了眼桌台上的錄音器,“怕什麼?這屋裏頭有錄音,屋外頭有重兵把守,我有什麼本事讓你們擔心?”
“哎喲,自然不是這個意思……”繆虎乾笑,也不好再推,“那您也注意身體,在下……去和上面彙報一聲。”說完便招呼兩個手下退出了。
偌大的刑訊室空了。懷瑾將炭爐搬至石床邊,又將自己身上的毛衣、外套悉數脫下,蓋在董知瑜身上。
她確實不能帶她逃走,起碼這個夜裏做不到,國防部里裡外外都有重兵把守,她伸出手顫顫地輕撫她的臉,卻燙得她愕地縮了回來。
眼下最重要的是,請好好地醒過來,好嗎?
她起身去盥洗室拿了條毛巾,拿涼水浸了,回來輕輕覆在董知瑜額頭上。石床邊有了些溫度,她又脫下董知瑜的鞋襪,將它們放在炭爐邊烤着,拿手搓着那雙冰冷的腳。
還有大約兩個鐘頭,那捲錄音帶就會到頭。她將那雙冰冷的腳放進襯衫里,貼着自己的身體。
瑜兒,我的瑜兒,我對不起你……
答應我,好好睡一覺,然後好好醒過來,只要你醒過來,只要你好好活下去,我就有辦法救你出去。
磁帶“嗞嗞”地轉着,她連哭都無法盡興。
毛巾翻了個面,腳稍稍回了溫,她復又用手細細搓着。
鞋襪幹了,熱烘烘的,懷瑾給她仔細穿上,手觸到棉褲的褲腳,遲疑了一下,終還是忍不住慢慢卷了上去……
腿上的傷不多,噬咬的傷痕獄醫簡單消了毒,懷瑾的手抖了起來,伸向上衣,又縮了回來,眼睛看不清了,被淚水迷住。
手抖得像篩子,再去撫她的臉,消炎針和退燒針慢慢起了作用,皮膚涼了一些,她抓起毛巾,抓起剩下的小半瓶酒。
深夜的盥洗室陰戚戚的,關上門,她這才敢隱忍着痛哭,“瑜兒……瑜兒啊……”細細碎碎小聲喚着,卻說不出別的話來。
剩下的酒都灌了下去,瓶子在洗手台碎成廢渣,她撿起一片尖利的,將襯衫脫下一半,露出一截修長的手臂。
毛巾咬在嘴裏,兩夜,瑜兒在這裏受了兩夜的罪,她抬手,在上臂刻了下去。
一個叉代表一夜。
瑜兒,我要帶你出去,你多留一夜,我就多作個記號,我若救不出你,她將利器移至胸口,我若救不出你,就在這兒。她慘淡地笑了。
牆上的鐘敲響了,四點,懷瑾已端坐在石床邊。錄音帶快停了,很快值班的警衛就會來換上新的。
鐘聲將床上的人從睡夢中敲醒了,懷瑾跪下身,握住她的手。
那雙眸像是在和夢魘作垂死掙扎,幾經努力,這才睜了開來,懷瑾將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噤聲。
董知瑜看着她,回憶着,眼波一閃,淚涌了上來。懷瑾捧着她的手,放在唇邊疼惜地輕吻着。
桌台上出“咔”的一聲,磁帶終於到頭了。
淚滾在她的手上。
“疼嗎?”懷瑾輕聲問。
床上的人使勁搖着頭。
“瑜兒,我們有大約十分鐘的時間,他們很快就會來換錄音帶。”
“懷瑾……”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別為難自己,殺了我,殺了我吧。”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怒來,“你聽着,我要你,活着出去。”
董知瑜眸中溫柔起來,像在安慰眼前人,撫平她的怒,她翻開手,手心躺着那隻白玉小羊,紅繩被血浸過,變了色。
“你瞧,我怕他們弄壞她,一進來就把她攥在手裏,你替我保管着,好不好?”
懷瑾慟哭出聲,使勁搖頭,“不好,那年你把她還我,後來我又給你戴上,你保證過,再也不摘下來……”
董知瑜抬手輕輕擦了她的淚,又捉過她的手,“等我出去了,你再給我,我護她護得好辛苦。”說著,便將她戴在了懷瑾的手腕上。
“瑾,”她要把事情都交代了似的,“王家村……我等你的那個草垛子裏,還藏着我給你的一詩,也不知還在不在了,你要是找到,可別笑話我。”
懷瑾搖着頭,我怎麼會笑話你?喉嚨哽着,說不出話。
又想起什麼,從外衣口袋裏摸出一隻乾癟的栗子,“這個,是我那天要交給你的。”說著,把它放在了董知瑜的手心。
董知瑜看着它,眼中閃着淚花,輕輕呢喃:“金水的栗子,可甜了。”
懷瑾抓住她的手,抓得緊了,董知瑜下意識擰起了眉峰。
“瑜兒,我要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告訴我,只有這個辦法才能救你。”
董知瑜靜靜地看着她。
“繆虎口中那個赤空黨,是誰?我要找他,我有辦法的,你相信我。”
董知瑜愣了一愣,搖了搖頭。
“瑜兒,告訴我,一定告訴我!”懷瑾眼中流出火來,“沒有時間了。”
空氣凝固着,這幾秒的對峙,長過了幾個光年似的。
“任——之——行。”董知瑜輕聲耳語。
像是一道閃電打在懷瑾身上,這麼多年,身邊的這些人,竟全是赤空黨的卧底。
門口傳來腳步聲,懷瑾迅對她使了個眼色,“繼續昏迷,等你再醒來……裝瘋賣傻吧。”
董知瑜點了點頭。
懷瑾俯身給了她一個吻,匆匆卻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上章評論里有小可愛提醒我說,如果真讓老鼠上身了,這篇文的味道就變了。
我不信。
我用我有限的文學藝術修養去譜寫這個故事,不求人設完美,不求故事通篇舒適。合理性建立在我的三觀之上。堅持我自己的。就這樣。(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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