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87_87272正如蘇硯所言,熊萊老太獨居在城南一間破落的木屋裏,除了她之外,此間並無他人居住。

蘇硯要去敲門,被蘇既明攔住了。他親自上前,叫道:“阿媽,你在嗎?”

片刻后,屋子裏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誰在外面?”

蘇既明道:“阿媽,我是過路的旅人,有事懇請阿媽幫忙,可否出來一見。”

片刻后,房門被打開,一名穿着黑色長裙的婦人走了出來。她年紀約莫已有七八十,滿面皺紋,長得並不和善,活像一隻黑蜘蛛。然而蘇既明並不害怕,他對苗族的風土人情頗為了解,苗人性情剛烈,愛恨分明,雖通曉巫蠱之術,卻也不會隨隨便便害人。只是一年前卜天作亂后致使本地的漢人對苗人有了偏見,加之熊萊自己生性孤僻,才會有那樣的可怕傳聞。

蘇既明雖然不怕,但蘇硯卻很緊張地在一旁盯着,一旦發現熊萊有對公子不利的舉動,他就會立刻衝上去護住公子。

熊萊並不友善地問道:“你找我做什麼?”

蘇既明道:“晚輩聽聞前輩通曉蠱術,特意前來求助。晚輩前不久被人下了蠱,想請前輩替我解蠱。”

熊萊蹙眉:“什麼蠱?”

蘇既明垂下眼瞼,暗暗捏緊了拳頭,緩緩吐出兩個字:“……情蠱。”

蘇硯如同被人砸了一榔頭,身子晃了晃,不可思議地盯着自家公子看。他還以為那些蠻人在公子身上下了什麼腐蝕身體的蠱蟲來虐待公子,他雖不知情蠱究竟是什麼玩意兒,但聽名字也能猜到幾分。公子生性風流,相貌又是面若冠玉爽朗清舉,少不得有狂蜂浪蝶朝他飛蛾撲火,難不成他流落海南的這一年竟是又惹了什麼桃花債,因此被人當成上門女婿關押起來了?

熊萊冷笑:“情蠱?原來是個負心之人!我從不替負心人解蠱,你走吧!”說著就要關門。

蘇既明急忙把門按住,辯解道:“我不是負心之人,這蠱是下蠱之人強行下在我身上的,我本非自願!”

熊萊陰森的目光簡直看的蘇既明毛骨悚然:“我生平最恨負心薄倖之人,偏負心之人還滿口謊話。情蠱一物,你若不是自願,蠱蟲根本無法進入你的體內,唯有兩情相悅,才可種下情蠱。”

蘇既明臉上的血色霎時退了個乾淨!

兩情……相悅……

幾個月前他逃出烏蠻族人的寨子,躲進海島的山裏,他一個人無法出海,他不懂水性沒有船隻,外頭的人又都在找他,他就只能先躲着,想等烏蠻族人離開後去找島上的漢民。然而他對山中植物識得不全,誤食了一種有毒的果子,被毒得全身體溫驟降,如墜冰窟,差點活活凍死。就在他奄奄一息之時,羲武找到了他,把他帶回烏蠻族,幫他治療,時時刻刻抱着他,用體溫為他驅逐寒毒。

蘇既明在烏蠻族被困並非一日兩日,甚至不是一月兩月,而是整整一年兩個月!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試過逃走,他也放棄過,灰心過。那麼長的時間,沒有人來找他,沒有人來救他,朝中的官員們似乎都忘記了世上還有他這麼一個人。蘇既明不是神,他也是人,將近四百個日夜,他也會有意志薄弱的時候,曾以為他一輩子無法離開荒島,也曾以為他的餘生會和羲武一起度過……

他被羲武救回來后不久的一日下午,他在房裏看書,羲武捧着一隻銀碗走進來。

羲武在他身邊坐下,將銀碗放到桌上。蘇既明看書看得入神,沒注意那碗裏放的是什麼。他的毒還沒清理乾淨,此刻身上還有些發冷,便將手收進袖子裏,用胳膊肘頂了頂羲武,羲武默契地為他將書翻頁,蘇既明便繼續往下看。

片刻后,羲武將他的手從袖子裏拉出來,握在自己手裏。蘇既明以為他要幫自己暖手,沒有上心,繼續看書,突然手上一痛,竟是羲武用刀子在他手心裏劃了一刀,將他的血滴入銀碗內。

蘇既明又驚又痛,這時才發現那銀碗中竟然裝着一隻蠱蟲,他流下去的鮮血,片刻就被那蠱蟲吸食乾淨了。

蘇既明對巫蠱之術不是很了解,他不清楚蠱究竟是怎麼下的,但是他知道,羲武要下蠱了。

他以前見過羲武用蠱。烏蠻族族規嚴苛,對於情感的忠誠更是極其看重,無論男女,一生中定了情就不許再變。族中曾有一名男子因愛上了其他女子,毒殺自己的妻子,被羲武發現之後。按照烏蠻族的族規,此人必須自盡向妻子謝罪,然他不願死,羲武便給他下了蠱。蘇既明親眼看着上一刻還強烈掙扎的男子下一刻就變得形同傀儡,乖乖在妻子墳前自刎身亡。

蠱蟲是個非常可怕的東西,它能侵蝕人的意志,能害人性命,叫人腸穿肚爛。當時蘇既明看到銀碗中的蟲子心生驚恐,他問羲武:“這是什麼東西?”

羲武目光溫和地注視他的雙眼:“情蠱。”

羲武是個話很少的人,不管他要做什麼,他很少會跟人解釋。就像這一刻,他在下蠱之前,什麼都沒有說,也不曾問過蘇既明同意不同意,蘇既明問了,他就回答,絲毫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大概對於他們烏蠻族的人而言,這是一件很尋常的事,他作為大祭司,可以隨意掌控他人的愛恨情仇,尤其蘇既明又是一個異族人,被他們控制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然而也就是那一刻,蘇既明完全寒心了。在那之前,他是真的曾被烏蠻族人的真情打動過,在那之後,他終於明白,他終究跟烏蠻族人到底不是一路人。他是貴胄子弟,他有能力才幹,他心懷抱負,他終是要離開這個海外荒島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大展拳腳的,而不是被困在這裏在男子身下求歡、被人隨意往身體裏下蠱。他必須要離開,這不是他的地方,也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回想起那些事,蘇既明的呼吸開始急促。

蘇硯稀里糊塗地看着自家公子。公子是自願被人下蠱的?他不相信!公子出身矜貴,身上有一股傲氣,不肯輕易向人低頭,也正因為他這性子,才被那些御史抓住把柄彈劾,被貶到極南之地來。若是有人要對公子下蠱,哪怕公子對那人是真心相愛,也定然會大發雷霆,因為他討厭被人操控。

熊萊已準備趕人,蘇既明臉色煞白,一字一頓道:“我,不是自願!”既成功逃了出來,當日那些溫情,他已不肯再回憶。對羲武有情?不,他堂堂朝廷命官,怎麼可能對一個烏蠻祭司動心!他只是久久等不到救援,因此短暫的失去了希望而已,絕對,絕對不是心甘情願!

熊萊陰森森地威脅道:“無恥小兒,你再不走,我就給你下更毒的蠱,讓你腸穿肚爛!”

蘇硯急了,想勸蘇既明離開:“公子……”

蘇既明並未退縮,放低姿態哀求道:“阿媽,我知道,你們苗族女子最重情義。我並不是你想的背信忘義之人,我當日是遭遇海難才流落異族,我也並未做過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只是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我是漢人,他是烏蠻族人,許多東西橫亘在我們之間,他不可能為了我背棄他的族人,而我,我亦有親人族人,我的祖母也如阿媽這般年紀了,她每日在京城裏盼着我回去,寄來的信紙上都有淚痕,我如何能拋下他們不顧?哪怕阿媽不能為我解蠱,至少也請告訴我蠱蟲的危害,如何能令它不發作,我不想祖母盼不到我回家。”

蘇既明這番話打動了熊萊,她不再強行關門了。蘇既明之所以搬出祖母,便是算準了熊萊這個年紀應當也有兒孫,多少能夠體諒他。果不其然,片刻后,熊萊冷冷道:“你進來,我幫你看看。”

蘇既明吁了口氣,趕緊跟着熊萊進屋。

熊萊的屋子裏十分昏暗,沒有油燈,外頭的光也很難透進來。她走到牆角,蘇既明伸長了脖子看了半晌,終於看清牆角放着一個陶瓷大罐。熊萊打開罐子,從裏面捉了一隻什麼東西出來,丟在銀碗中,又走回桌旁。

這下蘇既明看清了,銀碗中放着一隻血紅色的蠱蟲。

蘇硯十分緊張,他想拉着蘇既明離開,但蘇既明不肯走。他偷偷把手按在腰間藏的匕首上,如果這隻蠱蟲有什麼動作,他就要一刀把蠱蟲刺死。

熊萊道:“你放血進去。”

蘇既明警惕道:“我放血進去做什麼?阿媽不是替我解蠱么?讓蠱蟲飲我的血,不是要下蠱?”

熊萊掀起眼皮看看他:“誰告訴你讓蠱蟲飲你的血是要給你下蠱的?”

蘇既明十分糊塗。蠱術是苗族秘術,並不外傳,他雖然看了許多書,但也沒有哪本書上仔細說過蠱是如何下的,反倒是各種猜測謠言傳的十分玄乎,有說只要被苗女看一眼就會中蠱,有說苗女對你吹氣便是在對你下蠱,蘇既明想當然地以為,喂蠱蟲飲血,也是下蠱的一種方法。

熊萊道:“蠱蟲入了你的身體,才算是對你下了蠱。你放血喂蠱,血離了你的身體,對你能有什麼影響?這是一隻蠱王,我不過想讓它聞聞你的血,看你究竟中了什麼蠱。”

蘇既明將信將疑。然而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冒險一試,便咬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到銀碗中。

銀碗中的蠱王沒有任何反應。

熊萊看了一會兒,皺眉,搖頭道:“我沒有辦法給你解蠱。”

“什麼?!”蘇既明心裏一沉。他聽說過有些蠱只有下蠱的主人才能解,甚至有的蠱根本沒有解法,難道情蠱也是如此?

“因為。”熊萊道,“你根本沒有中蠱。”

“……”

蘇既明和蘇硯面面相覷,錯愕得不知該作何反應。

“沒有中蠱?”蘇既明急急道,“阿媽,你會不會搞錯了?給我下蠱的人不是苗女,是烏蠻族的……”

熊萊冷冷打斷:“蠱術是苗族秘傳之術,亦有異族人學去,可無論是漢人、黎人還是烏蠻人,都是從苗女處偷的師。百年前一位苗女與烏蠻族祭司通婚,蠱術才傳入烏蠻族,他們的蠱就是苗人的蠱,並無差別。”

蘇既明失聲。他沒有中蠱?怎麼可能呢?難道是羲武騙了他?羲武雖沉默寡言,不愛解釋,卻也從不騙人啊!他掙扎道:“可是他親口說,是情蠱……”

熊萊問道:“那烏蠻族的女子是如何給你下的蠱?”

蘇既明用指甲扎着自己的掌心:“他……就像這樣,將蠱蟲放在銀碗中,以我的血喂飼蠱蟲。”

熊萊道:“她讓蠱蟲鑽進你的身體了嗎?”

蘇既明猶豫片刻,搖搖頭。那事以後,他就一直十分小心,吃的東西喝的水都再三檢查,生怕偷偷把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吃進去。

“那她就沒有給你下蠱。以血飼蠱,可能是養蠱,可能是讓蠱蟲認主,但並不是下蠱的方法。你先前說,他給你下的是情蠱……”熊萊想了想,“以你的血喂飼情蠱,是在讓蠱蟲認主。苗女在給情郎下情蠱之前,都會以自己的血喂蠱蟲,蠱蟲認得主人的味道,若是中了情蠱的男子背叛苗女,與其他女子交合,便會被蠱蟲侵蝕筋脈,唯有乖乖回到苗女身旁才能不受折磨。”

蘇既明呆住。

“所以,那女子應當不是給你下了情蠱,而是給她自己下了情蠱。”熊萊皺着眉頭,微微搖頭,“真是烏蠻族的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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