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87_87272蘇既明如同當頭被人悶了一棒,頓時一陣暈眩。
他小時候幾乎是被祖母帶大的,母親去世的早,父親忙着朝中事務,極少管他。他是老祖母唯一的嫡孫,老祖母便將他養在身邊,將他當做心肝一般疼愛。他曾經在祖母膝前發過誓,來日必要讓祖母安享晚年,榮華富貴。然而他的誓言還沒實現,就因得罪了人被貶謫海外。老祖母年紀大了,不能跟他一起奔波,他走之前又跟老祖母許諾會儘早回京,不讓祖母一人孤獨終老。
然而兩年過去了,他的誓言一個都未曾實現,祖母卻已去世。祖母年邁體弱,病痛纏身,她這最後的兩年是如何孤寂如何痛苦?而自己流落海南,死訊被覃春傳回京中,祖母的最後一段日子過的如何絕望?從惠州到京城快馬加鞭也要幾十天,祖母還沒聽到自己生還的消息就已經去了……
蘇既明深深吸了口氣,指甲用力摳進掌心裏。一時間,悔恨、愧疚、憤怒等等情緒折磨着他,讓他臉色發白,心如刀絞,幾乎喘不上氣來。
如果能再給他幾年的時間該多好!他寧願用自己的陽壽去換,給祖母一個安享幸福的晚年!不然他一輩子都會帶着缺憾,無法心安的!
魏瓊拍了拍蘇既明的肩膀:“節哀。”
蘇既明很勉強地笑了笑:“我……沒事。”一口將杯子裏的酒悶了。
蘇既明回到住處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人們扶着他從轎子裏下來,他腿一軟,差點撲到在地,幸而被人攙住了。
“公子,你終於回來了!”蘇硯迎出來,接替蘇既明身邊的人扶住蘇既明。他從蘇既明身上聞到了,驚訝道,“公子你喝醉了?”
蘇既明低着頭不說話。
蘇硯以為蘇既明累了,便將他一條胳膊架到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往卧室走:“公子,你怎麼又喝了這麼多酒,前陣子才喝出了毛病,你也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
蘇既明一直都不說話,讓蘇硯以為他累得快睡著了。
一主一仆拐過迴廊,四周的人少了。路過一棵槐樹的時候,蘇既明突然停下了腳步。
“公子?”蘇硯不解地跟着停下。
蘇既明背靠着大樹,始終低着頭。天色已經晚了,昏暗的燈籠光讓蘇硯看不清蘇既明的表情,然而他發現蘇既明的身體似乎在顫抖,好像是在……哭泣。
這個發現讓蘇硯手足無措地怔在原地。他很少見蘇既明如此脆弱的模樣,竟不知如何是好。
蘇既明軟弱無力地向蘇硯伸出雙手,是一個渴求擁抱的姿勢。蘇硯頃刻便反應過來了,毫不猶豫地上前抱住蘇既明,輕聲問道:“……公子,出了什麼事?”
蘇既明忍了一個晚上,此刻酒力開始發作,又見到了他最信任的人,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蘇硯……蘇硯……祖母她去世了。”
蘇硯驚呆了。
蘇既明是被老祖母帶大的,蘇硯便是老祖母選給他的書童。因此蘇硯也是自小陪在老太太身邊,與老太太感情不淺。他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覺得驚訝,而蘇既明越來越放開的哭聲幫他找到了悲傷的感覺,他亦跟着啜泣起來。
突然間,許多猶自歷歷在目的畫面湧入蘇既明的腦海。
他小的時候,喜歡和祖母一起睡,讓祖母講念書哄他入睡。祖母總是把蠟燭立在床頭,書本拿的遠遠的,眯着眼睛溫柔慈祥地一字一字給他念書上的內容,輕輕摸着他的腦袋哄他入睡。有一回他睡著了,蠟燭倒了,把被子燒了起來,祖母抱着他大聲呼救,幸而下人來得及時將火撲滅了,他一點事都沒有,祖母的背上卻燙出了一塊疤。他那時候不明白祖母為什麼總將蠟燭放得那麼近,後來才曉得,祖母年紀大了,眼睛花了,已看不清書上的字。
他的父親蘇德是個很嚴厲的人,小時候他念書,若是沒能答道父親的要求,便會被重罰,讓他抄書百遍,抄不完不準吃飯。祖母心疼他,總是偷偷給他送東西吃。為此蘇德和母親生過幾次氣,老祖母愛孫心切,甚至不惜對兒子出手,拿着把戒尺追得已是宰相的蘇德滿院子跑,被全府人笑話。
老祖母常常會問蘇既明,當他長大了以後會不會孝敬自己。蘇既明便會認真地告訴她等自己長大了會好好孝敬祖母,只要祖母想要的,無論是多貴重的明珠寶石他都一定會為祖母取來。然而祖母一次又一次地問,問到他不耐煩了便不肯答了。然而老祖母要的並不是什麼明珠寶石,她也並不真的圖蘇既明如何報答她,老人家無非求個心安,畏懼自己有一日會年邁無用罷了。
老祖母保護他的時候是豪邁得不講道理的,火辣辣像是抽了條的蕁麻,渾身帶着刺;疼愛他的時候是溫柔似水的,祥和厚重得如同長成的石斛蘭,將他包裹其中。
故人的音容笑貌猶在面前,蘇既明與蘇硯主僕二人抱頭痛哭,直到哭得累了啞了,蘇既明酒勁也消弭了不少。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跟蘇硯相扶相持着朝房間走去。、
到了門口,蘇既明啞聲道:“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今晚你不必伺候了。”
蘇硯抹了抹紅腫的眼睛,知道蘇既明此刻不想被人打擾,便乖乖走了。
蘇既明並未立刻進屋,繞到屋后的井邊,井口有一桶打好的涼水,他用涼水潑了潑臉,洗去臉上的淚痕。他不知道羲武會不會在房裏等着他,他不想讓羲武看到這樣狼狽的自己。
待把臉洗凈了,他用衣擺將臉上的水擦去,正欲轉身,突然一雙胳膊從背後溫柔地抱住了他。
“天涯。”
蘇既明嚇了一跳,很快就平靜下來,苦笑道:“你果然在。”
羲武溫暖的手摸了摸蘇既明被井水浸得冰涼的臉,卻沒問什麼,只道:“進屋吧。”
兩人進了屋,蘇既明又醉又乏,實在沒力氣再解釋什麼,脫了衣服就倒頭上床了。羲武又出去了一趟,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桶熱水,替蘇既明擦洗乾淨,才在他身邊躺下。
蘇既明抓着羲武的衣襟,將臉埋進他胸口,悶聲道:“羲武……”
“嗯?”
“你們聖泉水中的那聖物……既然能令人健康長壽,是不是也能令人死而復生?”
羲武怔了怔,竟沒有回答。
片刻后,蘇既明仰起頭看着羲武。
羲武摸了摸蘇既明的長發,道:“你喝酒了?”又道,“不要跟別人喝酒。”
蘇既明固執地問道:“你還沒有回答我。”
羲武過了很久才回答:“枯骨逢生……族中曾流傳過這個說法。然而誰也沒有見過聖物,未必可信。”
蘇既明再一次把臉埋進羲武的胸口,長長出了口氣。沒過多久,他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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