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87_87272幾個時辰后,船已經能夠看到惠州的海岸了。上百名官兵正在港口列隊等待,大老遠蘇既明就看到人群中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站在港口中間,那是惠州知州覃春。

船甫一靠岸,覃春便迎了上來,抹着淚花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蘇老弟,這一年來你受苦了啊!都怪為兄啊!”

蘇既明斜睨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冷笑。覃春這見風使舵老奸巨猾的牆頭草,如今倒有臉跟自己稱起兄道起弟了,一年前若不是他強逼着自己上了去往儋州的船,自己又怎會受這一年的非人之苦?

“公子!真的是你!”人群中一位少年衝出來,撲向蘇既明,掛在他身上嗚嗚哭了起來,“一年了,我還以為公子已經……嗚……公子……”

蘇既明看見那少年,也是一怔,不可思議道:“蘇硯?”

蘇硯是蘇既明的書童,當日蘇既明出海,蘇硯亦在船上,船沉之後,整船的人幾乎都命喪魚腹,蘇硯被衝到礁石上,幸而遇到出海打漁的漁民救了他。他以為蘇既明已經死了,便在惠州為他戴孝,聽聞蘇既明又有消息了,他稀里糊塗被覃春帶到碼頭,沒想到真的是蘇既明回來了!

蘇硯抱着蘇既明哇哇痛哭,蘇既明亦覺心中酸楚。他從京中出來時帶了筆墨紙硯四位書童和幾名貼身婢女,一場海難,如今他身邊人就只剩下蘇硯一個了。

覃春道:“蘇硯,這大庭廣眾之下別抱着你家公子了,回去以後你們慢慢說。”又轉頭對蘇既明獻殷勤,“我為蘇老弟準備的洗塵宴已經備好了,蘇老弟看是先吃點東西墊墊飢,還是先去沐浴?”

蘇既明冷冰冰地說:“我先去沐浴,覃大人讓人給我弄些點心填腹足以,酒宴什麼的大可不必了。”

覃春並不在乎他無禮的態度,親熱地摟着蘇既明的肩膀:“好好好,蘇老弟隨我來。”

論官職,覃春還比蘇既明高些,然而此時此刻,他對蘇既明卻是百般殷勤。蘇既明何等精明的人,心裏已經明白了□□分——大約皇帝終於下令重新徵召他了。也是因此,終於有人想起他這個被烏蠻族劫走的朝廷命官,時隔一年他才被人從蠻子窩裏救出來。

蘇既明是世家子弟,父親官至宰相,他十八歲時就已及第,進入翰林,一路可謂順風順水,風光無兩。但是從三年前他的運勢開始急轉直下,父親去世,他又受到黨派紛爭的牽連而被彈劾。兩年前,皇帝迫於壓力不得不下令將他貶謫去儋州。

從京城到惠州。便是徒步行走,三四個月也足以走到了,然而蘇既明一路遊山玩水,最後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終於挪騰到了嶺南。他自認才略過人,早晚要被朝廷重新徵召,因此才故意拖延,盼着早日皇上會撤回任命,只可惜到了惠州都沒等來皇帝的詔書。

那儋州是海外尚未開化的南荒之地,蠻族肆虐,上一任儋州知州、別駕便是被烏蠻族人殘忍殺害,蘇既明若真的出海,多半有去無回,而朝中那些該死的老臣慫恿皇帝將他貶去儋州,就是存了要置他於死地的心,只是本朝不殺朝臣,所以他們不便直接動手罷了。他到了嶺南后,這天殺的惠州知州覃春早已被人授意,硬將他推上了出海的船,逼他去儋州上任。

他被迫出海的那天風浪很大,船還沒駛到儋州便被風浪打翻,船上眾人悉數落水。他被海水衝到岸上,進了烏蠻族人的領地,從此被困了一年兩個月的時間。直到不久之前,烏蠻族人抓了一名闖入領地的漢族漁民,羲武本打算將那漢人處死,是他求情讓羲武放走了那名漢人,並托漢人把他的消息帶出去,他才終於跟朝廷搭上線,從烏蠻人手裏逃出來。

因此,蘇既明這一年的慘遇說是拜覃春所賜也不為過,他對覃春又豈能有什麼好臉色,沒一見面就撲上去把他撕了只是因為——他打不過這個死胖子而已。

覃春把蘇既明領入一間有着浴池的大宅子,熱水早已有人替他燒上了。

覃春一路都在喋喋不休:“蘇老弟啊,你是不知道,你這一年音訊全無,老哥我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沒吃過一頓飽飯,每天都在為你擔心,生怕你遇到什麼不測。你出海的那艘船翻了,我派人去海里打撈,什麼也沒打着。別個都說你定是葬身魚腹了,我不信,我每天去拜菩薩,求菩薩保佑你……”

蘇既明瞥了瞥覃春的大肚子,打斷他的假惺惺:“覃大人當真天賦異稟。”

“啊?”覃春為這莫名其妙的話呆了呆。

蘇既明冷笑:“你想我想得廢寢忘食,我瞧你這肚子倒是比一年前大了兩圈,也是不容易。”

覃春臉皮抽了抽,心裏默默腹誹:姓蘇的這臭小子,滿以為他被蠻人抓去一年能給調|教老實了,沒想到這嘴還是這麼招人嫌。

然而腹誹歸腹誹,覃春還是笑眯眯的:“蘇老弟還是這麼會說笑。老哥我想你想得身子都垮了,難免有些浮腫罷了。”

這若是放在從前,蘇既明一張伶牙俐齒定會嗆得覃春恨不得自己拿褲腰帶把自己勒死,然而他剛剛從海外逃回來,此刻看到這張惹人嫌的肥臉實在心生厭煩,因此冷冷道:“浴池已到了,覃大人如果不想留下替我搓背的話——請自便。”

覃春道:“官府還有些公文等我處理,那老哥我就先走一步,你若有什麼需要,只管同府里的人說,我已下了命令,無論蘇老弟有任何要求他們都會一力滿足你的。”

覃春走後,蘇既明脫了衣服,走進浴池裏。

服侍他的婢女替他搓背,突然咦了一聲。

蘇既明正享受,聞聲回頭看了他婢女一眼。蘇既明唇紅膚白,五官清俊,在熱氣的熏蒸下微濕的髮絲掛在臉邊,眼中有些朦朧。他在京中時是赫赫有名的風流才子,如今風流依舊,那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婢女被他這一望,粉面竟漸漸紅了。

“你咦什麼?”蘇既明剛從海外逃回來,一年的時間裏他經歷了許多難以啟齒的事,婢女的反應讓他很緊張。哪怕本朝男風盛行,可被異族祭司操|弄了一年的事蘇既明也是羞於叫人發現的。

那婢女低着頭,支支吾吾道:“大人身上好乾凈……”

蘇既明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們這些漢人並不了解異族人的生活,他在進入儋州以前,也曾以為烏蠻族都是些茹毛飲血的野蠻人,直到真正接觸了,才發現並非如此。他們自成一脈地生活着,與漢人迥然相異。那婢女大約以為他在烏蠻族生活的時候是無比凄慘的,連澡都洗不上,其實並非如此。

烏蠻族的轄地內有一道天生溫泉,被族人稱為聖泉,族裏的人都會去聖泉洗浴。然而蘇既明不喜歡同眾人一道洗澡,羲武便很體貼地讓人每日將積攢的雨水燒熱後送到房裏供他清洗。每次歡|愛過後,羲武更會親自打水來幫他洗弄乾凈,不會在他身體裏留下東西令他難受。

那烏蠻族的大祭司,對蘇既明着實是不錯的。只可惜,他是漢人,而他是烏蠻人,若是羲武知道了蘇既明真正的身份,只怕早已將他丟入萬蛇陣了。

過了一會兒,蘇既明道:“你們都退下吧,我想自己呆一會兒。”

浴池旁伺候着的下人們紛紛行禮退下了。

蘇既明心情煩悶,索性蹲了下去,用熱水將自己浸沒。被水淹的感覺並不好受,這讓他想起他第一次溺水時的情形。

那是他第一次出海。他在京中生活了二十多年,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有被貶謫到海外的一天,他甚至連水性都不識,因此那天遇上風浪,船還未翻他就已暈頭轉向,落海后嗆了兩口苦澀的海水,他便失去了意識。

當他在海南島上醒來的時候,羲武就站在他身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蘇既明從來沒見過那樣的人,古銅色的肌膚,五官精緻如雕刻,身上穿着古怪花紋的服飾,脖頸和手上都有紋身,手裏還持着法杖。那時已是黃昏,夕陽的光輝從羲武身後照過來,他的正面落在陰影里,有一種異樣的神秘感和禁忌感。在那一刻,蘇既明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而羲武是來勾他魂魄的陰間使者,使他心生敬畏。

不過當他看到羲武身後的人,聽到他們開口時說的話,他便知道自己大錯特錯——那是一群烏蠻族人。

儋州有幾支異族,其中以烏蠻族的勢力最大,也是對漢人朝廷最懷有敵意的一支異族,蘇既明之所以會被貶謫到儋州,就是因為上一任儋州的長官被烏蠻族人殺死了,朝廷派他去補那個缺。他聽說過烏蠻族的事,知道烏蠻族對漢人的敵意,如果讓那些人知道他就是那個遲到的新漢人長官,他肯定連個全屍都落不下。所以他隱藏了自己漢人的身份,開口的第一句話,他用了苗語。

蘇既明是本朝最年輕的狀元和翰林學士,他博學多才,過目不忘。在被貶謫后前往儋州的這一年時間裏,他搜羅了好些有關嶺南海南風土人情的記載書籍看,並向苗人學會了苗語。對於在儋州生活的幾支異族,蘇既明都有了大概的了解,唯獨烏蠻族是最神秘和外界溝通最少的,聽說烏蠻族人乃是神祗後裔,身懷異能神術,關於烏蠻族的記載大多是關於神怪之力的,其他的事少有記載,在真正進入之前,他幾乎什麼都不知曉。

蘇既明說苗語只是為了隱藏自己漢人的身份,沒想到那烏蠻族的大祭司羲武也會苗語。羲武問他叫什麼名字,為何會闖入烏蠻族境地。

當時蘇既明想要保命,又想到這儋州在中原人眼裏乃是天涯海角所在,便謊稱自己名叫天涯,是一名苗族人,在漢地做生意,才會着一身漢服。

他的謊言令他暫時保住了性命,羲武等人沒有殺他,但顯然對他也並不十分相信,將他帶回了烏蠻人的寨子看押起來。那時的蘇既明,只想着要活下去,滿以為編好了謊言就能脫身,然而之後一年的事,是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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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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