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再次來到這座小鎮，輕車熟路地乘車、回家。李得意他媽和后老伴像上次一樣熱情，不，明顯比上次還熱情，尤其是張泉根，抱着可心笑得皺紋都舒展開了。可心也不怕生，眨巴着大眼睛，伸出小手去抓張泉根的鬍子，老人不僅不惱，還把鬍子往可心手裏送。

唐姍姍趕緊過去，讓可心鬆手，還想把孩子抱走。張泉根正高興，忙攔着她說：“沒事兒，讓娃玩兒，又不疼。”

老人把半輩子奉獻給了家庭，奉獻給了弟弟和妹妹，如今弟妹們都在大城市裏安了家，他又肩負起照顧家中年邁雙親的責任。結婚晚，無兒無女的，把繼子當親兒看待，雖然李得意從沒叫過他一聲爸。如今懷裏的這個小人兒，他又是當了親孫女，怎麼疼都不覺得過分。

唐姍姍真心覺得老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沒讀過什麼書，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一輩子只會低頭幹活。她聽李得意說，張泉根年輕時在山西挖過煤、到東北開過荒，老人自己卻對過往隻字不提。如今守着老房、老妻，種幾畝薄田，侍弄果樹，平靜地安享晚年。

李得意他媽在院子喊張泉根，他還沒有抱夠孩子，有點捨不得。

唐姍姍把孩子接過去，說：“您先忙，待會兒再跟可心玩兒，爸。”

張泉根鬆開孩子之後就想挽袖子準備去院子裏，冷不丁聽見唐姍姍那句“爸”，他可能以為聽錯了，楞在那裏。

老男人幹了一輩子粗活兒重活兒，流血不流淚的，卻為這單單的一個字心潮澎湃了起來。不過他的感情過於內斂，到底什麼也沒說，揉揉眼睛就出去了。

從那時起，唐姍姍倒是對張泉根一口一個“爸”的叫得很順口，李得意和他媽開始挺吃驚，後來也就默認了。而張泉根不懂怎麼拒絕，訥訥地“嗯”了兩聲，悶頭抱着可心玩兒。

轉天一早，李得意跟唐姍姍去縣上給可心上戶口，請兩位老人幫忙帶下孩子。老兩口正巴不得單獨跟孩子玩會兒呢，催着他們倆快走，李得意他媽還跟李得意說，讓他帶唐姍姍多在鎮上轉轉，不要着急回來。

李得意一邊嘟囔着“我在家裏的地位越來越低了”，一邊被他媽關在了門外。

事情辦得倒是挺順利的，他們材料準備得齊整，要什麼有什麼，唐姍姍比辦事員想得還周到，李得意直衝她豎大拇指。

從派出所出來，時間還早，兩個人倒是不急着回去，李得意就帶着唐姍姍去買東西。

李得意每次回來，就盡量幫他媽多買東西，他常年不在家，只能用這種方式儘儘孝心。雖然他媽總是說，家裏什麼都有，現在買東西也方便，但他還是儘可能多買。

“這裏變化真大。”李得意說，“我離開家的那年，縣裏還沒多少紅綠燈呢，人少車更少，現如今都跟城裏沒什麼兩樣了。你看那兒。”

唐姍姍的目光隨着李得意示意的方向看去，是一家雜麵店。

李得意說：“真沒想到這店子竟然還在，我小時候我爸常帶我來這家店吃面。”

唐姍姍問他：“那你要不要進去嘗嘗？”

李得意說：“算了，還不餓呢。”

唐姍姍眼尖，說：“我看見那裏寫可以打包外送的。”

李得意一聽，忙過去一看，說：“是真的，現在真方便啊。”

兩個人買了四份面，準備回去跟老人們一起吃。

李得意一邊走，一邊向唐姍姍講述每一處的變化，唐姍姍靜靜地聽着，時不時交談兩句。

“這裏，這裏，”李得意指着一排店鋪說，“這兒以前有個網吧，我高中住校的，晚上有時會跟同學翻牆出來上網，有次被班主任逮個正着，可狼狽了。”

唐姍姍聽得直笑，問：“後來呢？”

李得意說：“被請家長了唄，我爸把我領回家那頓胖揍，好長時間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唐姍姍有點吃驚，說：“你爸爸這麼凶？”

李得意搖頭說：“我爸不凶，可是他身體不好，我都高中了，要是跑或者反抗，他追不上我也打不過我，可是我不敢，我怕他犯病。”

唐姍姍若有所思地點頭。

李得意想起另一個地方，唐姍姍也說想去看看，兩個人剛轉身，就聽見身後有個聲音：“得意？是得意嗎？”

唐姍姍回頭一看，是個女人，看上去挺年輕的，像是二十五、六的年紀，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的，穿着也挺新潮。

那女人正看着李得意，眼中有驚喜，也有些別的東西。

李得意就是一楞，隨即朝她點了點頭說：“你好，好久不見。”

“你好？”女人不是問好，倒像是反問了一句，淺笑着低下頭，重又抬起的時候看了唐姍姍一眼，說，“給我介紹一下唄。”

李得意皺了皺眉，也沒說別的，對那女人說：“我老婆，唐姍姍。”又對唐姍姍說，“這是葛芳蕊，我以前同學。”

葛芳蕊的表情似乎不太高興，但也沒說別的，只是問：“你結婚了呀？也是，你也不小了。這是回來看你媽？”

李得意點點頭，說：“順便給孩子上戶口。”

葛芳蕊表情明顯變了變，沒什麼誠意地說：“你都有孩子了？恭喜啊。”

李得意說：“謝謝。你呢？有孩子了嗎？聽說你結婚好幾年了。”

葛芳蕊說：“孩子？我哪有那命。”

氣氛突然變得尷尬了起來，唐姍姍也說不好哪裏尷尬，就是覺得葛芳蕊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臨分手的時候，葛芳蕊找李得意要電話號碼，李得意看了唐姍姍一眼，不是很想給的樣子，不過也找不到理由拒絕，就給她了。

之後，李得意表面看上去跟剛才沒什麼兩樣，還是在跟唐姍姍說著話，但是唐姍姍敏感地察覺到他的心情不如剛才好。

回到家的時候，可心正在睡覺，唐姍姍問了老兩口，她有沒有淘氣之類的，李得意他媽說：“可心可乖了。”張泉根也在一旁笑。

李得意把雜麵倒進碗裏，李得意他媽看見了，說：“有些日子沒吃過這東西了。”

李得意說：“以前做面的大叔退休了，他兒子把店子接手了。”

李得意他媽說：“那小子也是個精明人，手藝也不錯。”說著，忙招呼唐姍姍，“姍姍來，快嘗嘗，挺好吃的。”

四個人圍着桌子吃面，李得意他媽隨口問了問他們都去了哪裏，唐姍姍說了幾個地方，李得意他媽聽完，嗔怪兒子道：“沒一個正經地方。”

唐姍姍忙打圓場，說：“都挺好玩兒的。哦對了，得意還碰到個熟人。”

李得意他媽問：“誰啊？”

李得意明顯不想說，場面有點冷，唐姍姍只好接着道：“得意以前的同學，叫葛芳蕊的。”

老太太臉色也是一僵，皺眉看了兒子一眼，說：“怎麼碰上她了？”

李得意正埋頭吃面，答了句：“我哪知道。”

唐姍姍聽出來這裏面有事兒，但也沒多問，轉了話題跟張泉根請教榨果汁的小竅門，張泉根忙給她解釋。

事情似乎是過去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唐姍姍跟平時一樣，把可心放在中間。今天一天她也挺累了，躺在女兒旁邊，想早點休息。

走了一天的路，腿有點酸，想睡卻睡不着，迷迷糊糊間聽見李得意進來了。這個時候他電話響，可能是以為唐姍姍睡著了，李得意就直接把電話接了起來。

他話不多，電話時間也不長，最後聽見他說了一句：“沒事兒別給我打電話了，讓你老公知道了不好。”口氣有點硬。

唐姍姍很少聽見李得意這種語氣說話，不由睜開了眼。

李得意正抖開自己這邊的被子往裏鑽，猛地就對上了唐姍姍的眼睛，動作一滯。

唐姍姍也覺得氣氛有點微妙，下意識就問出來了：“誰的電話啊？”

李得意躺好，把床頭燈也關了，才說：“白天遇到的葛芳蕊，我以前跟她談過戀愛，我出事之後就分了，你別瞎想。”

說不介意是假的，但是非要說介意，唐姍姍覺得自己似乎又沒什麼立場，此時李得意都把話說清楚了，她“哦”了一聲，突然又覺得好奇，畢竟，李得意知道她所有的事，而她對李得意的過去卻全然不知，便問：“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同班同學？”

李得意不明白唐姍姍怎麼對這件事如此好奇，顯得異常窘迫，他想裝睡，可是黑暗裏，即使隔着可心的位置，他仍知道她醒着，正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等着他說話呢。

李得意說：“不是同班，也不怎麼就認識了，她那時是文藝骨幹，在學校里挺有名的，帶出去也覺得有面子，一來二去的，就在一起了。”想了想，他又說，“她那時說，她喜歡看我打架的樣子。”

很多女孩兒都有過這樣的階段，喜歡那種所謂的壞男生，她們往往是很乖的女孩兒，書包里的課本永遠都整整齊齊的，字也雋秀可愛，她們甚至不敢直視男生的眼睛，每天放學會直接回家，寫作業、看電視，從來不做出格的事，是父母和老師眼裏聽話的孩子。

而她們的目光常常追隨的那個男生，並不一定是學習成績最差的，但一定是經常讓老師頭疼的，他們挑戰規則、無視權威、恣意妄為。很久之後，她們才明白，他在她們的眼中，象徵了自由。

葛芳蕊並不是文靜靦腆的女生，但同樣的，她也難免對那樣的男生心生崇拜，於是她的眼睛看到了那個時候的李得意。那時的李得意並不是最會打架的那個，卻是會打架的裏面最帥的那個。

李得意沒有說太多，唐姍姍直覺他並沒講出所有。對曾經戀情的保留或許是為了保守一份屬於自己的秘密。

但唐姍姍並不喜歡這樣，她所有的事李得意都知道，而他卻隱瞞自己的過往，有種不對等的感覺。唐姍姍覺得心頭有點悶，不再說話，翻了個身，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