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警告
“文森的身體就交給你了。”
站在女人身邊的管家的身體僵直,一向冰冷沉着的雙眼終於泛起了波瀾。
“我只要他的血。”
女人的聲音淡然而從容,那看着文森的面容平靜而又高雅,那雙眼裏再也沒有了之前的悲痛和絕望,即使看着文森就像是冷漠地注視着一個陌生人的屍體一樣。
“夫人,您確定要這麼做嗎?”從來不過多質疑女人決定的管家在沉默一會兒后,還是出聲確認了一次。文森的軀體已經被冰凍,而夫人的一句話就代表不管少年的軀體會變成怎樣,只要留下身體內的血液就好。
“嗯。”女人輕輕頷首,然後轉過頭抬眼看向管家,“有什麼問題嗎?”
管家的雙眼有些渾濁而又空洞,低垂着眼,恍若不認識眼前的女人一樣。
“夫人,文森少爺不是您的寶貝嗎?”
老管家的聲音陰沉沙啞,話脫口而出的時候,喉嚨口乾澀得有些發疼。
“是,當然是。”女人的回答很肯定,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揚起,微眯的眼裏似乎真的融入了滿滿的愛意一樣,但是當女人轉過頭看着床上的屍體時,眼裏的神色卻漸漸冰冷了下來,隱約還有些厭惡,“但是這個不是。”
她的寶貝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眼前這個面容青紫,渾身僵硬,骨瘦如柴的軀體,怎麼可能會是她的寶貝?女人微蹙着眉,然後覺得有些噁心地將視線移開。
管家怔然地看着女人,嘴唇微動了動。
“交給你了。”女人似乎再也不想呆在這個地方了,總覺得能聞到一股屍體的惡臭味,她站了起來面容依舊高雅淡然,踩着高跟鞋一步步邁出了房門。
老管家站在原地,額頭的皺紋始終舒展不開,這個堅毅到冰冷的男人在此刻似乎迅速蒼老了下來,最後深嘆了一口氣。
文森少爺說的沒錯,瘋子,這個家裏的所有人都是瘋子,所有人都在為嫉妒瘋狂。
嫉妒他身邊,所擁有的一切。
【少爺,是你勾引了夫人。】
黑暗不堪的心在瘋狂地嫉妒着,私心裏厭惡痛恨,他的存在,從一開始。
他永遠都無法得到的東西,這個少年卻輕而易舉地擁有,一切都是因求不得而起,所以嫉妒,嫉妒他看到的,聽到的,觸碰到的,得到的。即使知道這個少年在拚命乞求着救贖,他也只是漠然地閉上眼睛,心中空洞而又平靜。
記憶中那個少女燦爛明媚的笑顏,如今卻變成了陰冷高傲的面容。
變了,都變了。
老管家微垂着幽深的眼,將白布緩緩拉上,蓋上了少年的臉。
他一直以為是克麗絲不該遇見文森,但其實真正的,是文森不該遇到克麗絲。
到底有什麼好嫉妒的呢?——只不過是,可悲的嫉妒的犧牲品。
男人伸手想要將少年抱起來,手碰到白布的時候卻遲疑了一下,然後眉眼低垂着,伸出右手又將白布緩緩拉了下來,少年的面容一點點又再次出現在自己的眼前,男人的眼裏第一次出現了對少年憐憫和痛苦的神色。
也許,就連克麗絲都不知道,她的寶貝到底有多麼愛她。不管她究竟是不是,她都被文森當做最重要的母親,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親情永遠都比愛情重要得多。
文森是真的喜歡那個叫雷歐的人嗎?那個人,只不過是一個在世界之外偶然遇到的人而已,他說的喜歡也僅僅只是喜歡而已,喜歡一個對自己好的人沒什麼過錯。
不過只是一個見了幾次面的人而已,怎麼會比得上照顧自己十幾年的母親重要。
這麼簡單的事情,卻只有克麗絲看不清。
一個只是認識不到幾個月的人,就可以說出[只要你說,我就信]的話,用那種信任而又認真的眼神,似乎只要文森說一句話就可以立刻奮不顧身地為他出頭一樣;
而十幾年的母親,卻可以用陰冷惡毒的嘴臉囚禁着他,一字一字吐着殘忍冰冷的話刺痛心臟,毫不顧忌地肆意傷害着他,用快意的眼神看着他痛苦地掙扎……
真正痛苦的不是軀體,而是精神。
少年蜷縮在黑箱子裏大聲哭泣,不是為了文森,而是為了克麗絲。
克麗絲永遠也看不見,這個少年給她的愛。
男人渾濁的眼抬起空洞地看着窗帘,然後緩緩邁步走了過去伸手拉開窗帘,大片的陽光灑落下來,金色的碎片散在了白布上,少年冰冷青紫的臉上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暖意。
“少爺,該起床了。”
管家像以前一樣束好窗帘,然後轉過頭來看向床上的冰冷的軀體,聲音沉穩而沙啞。
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男人覺得自己的心有些難受。
【文森的身體就交給你了,我只要他的血。】
管家走到少年身旁,看着少年靜默的臉龐,然後低垂着眼將手覆蓋在少年的額頭上。
“少爺,你安心睡吧。”
沉睡的世界,一定會比這個世界乾淨快樂得多。
“上帝保佑你。”
男人再一次將白布拉上遮住了少年的臉,然後俯身抱起了少年向敞開的門走去。
“原諒我。”男人低垂着眼輕聲呢喃着,眼神空洞卻又透着一種堅定,那種堅定更像是一種決然,將光明扔在了背後,義無反顧地向陰暗的地獄走去。
這條路還沒有結束,不管結局是什麼,他都會陪着克麗絲走到最後。
***
“你到底賣了什麼東西給那個女人!”
坐在華麗的木質雕花沙發上的男人優雅地品茶,與坐在對面暴躁不堪的男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伯爵抬眼有些無奈地看着雷歐,這傢伙的脾氣最近真是越來越不好了,伯爵一手將茶杯放回了茶几上,另一隻手自然地撐住下顎,有些懶散地靠在椅把手上,墨色的髮絲散在眼角邊,“雷歐,你在意的是我賣了什麼,還是文森到底買了什麼?”
“文森怎麼可能會到你的店裏買寵物!”雷歐下意識地反駁着。
“所以呢?你覺得我會編造出那些話來騙克麗絲夫人,然後將本店的珍品白送出去?”伯爵的聲音輕揚着,尾音微微上挑,帶着一種奇怪的韻味,似乎有些輕笑的語氣,“而且,我認識文森先生,這是肯定的事實。”
“他……”不會騙我的。
雷歐心裏默默地否認着,就算再怎麼想當時文森不認識伯爵和中華街的表情都不可能作假。但是伯爵說的也並不是沒有道理,可是雷歐不想在心裏去懷疑文森。
他答應過,不,承諾過,只要文森說他就會信。也許是內心太過執着的偏執,和一直無法減輕的痛苦的內疚,他更加在心底默認這個承諾,就算毫無道理,他也會固執一味地去相信文森說的話。
“你何必這麼較真呢?”伯爵輕嘆了口氣,看着雷歐緊皺的眉頭和緊繃的臉,似乎不能理解為什麼眼前的人類一定要執着於這種小事,“文森先生已經死了,你信不信本來就毫無意義。不過既然你想知道的話,告訴你也可以。”
雷歐愣了愣,然後立刻認真地瞪着伯爵,近乎於屏住呼吸傾聽下面的話。
“文森先生買下的是一條蛇,只不過這個珍品還有另一個身份。”伯爵的秀眉挑起,微眯着眼輕笑着,那異色的瞳仁里閃爍着詭異的光芒,男人的右手緩緩抬起,修長白皙的食指輕輕豎在唇前,聲音輕淺得沉了下來:
“——是惡魔哦。”
“別,別開玩笑了!”雷歐的身體震了震,然後恍然大聲地吼道,卻平白無故地有些心悸。這種事情怎麼可能,雷歐心裏一遍遍對自己說著,但是潛意識裏卻似乎被什麼侵入般,有什麼驚慌的感覺陷入腦海,更加無法控制的預感愈發強烈,“惡魔什麼的怎麼可能會有!而且你還想說,你把惡魔當寵物在養嘛!”
“人類啊,總是這麼不謙虛,把這個世界局限在自己狹小的認知里。”伯爵將食指放了下來,有些感嘆地說著,嘴角依舊是那抹淺笑,只是笑意卻達不到眼底,這樣的神情讓雷歐有一種被完全隔絕在外的錯覺,“你不知道的,沒見過的,並不代表就不存在。”
“其實說起來,我也只是一樣代為照顧而已。”伯爵站了起來邁步向一個地方走去,普藍色的長袍也隨着步伐微微飄動着,當伯爵回來的時候,手上拿着一張薄薄的紙遞給雷歐。
雷歐接過了紙,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契約書,他曾經也在這裏看過其他人買下寵物的契約書。只是認真看了下去,雷歐便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抓住紙的雙手微微顫抖着。
【注意事項有三:
一、不得讓他人看到他。二、每日給予他主人的血液餵食。三、不要試圖喚醒他。】
“第二條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用血液餵食!”雷歐震驚地說著,抬眼憤怒地瞪着一臉淡然的伯爵,然後當視線掃到文森最後的簽名時,心裏湧出了一股奇怪的感覺,“文森,就算他真的來過,他怎麼可能簽下這種東西!”
用鮮血去飼養寵物,有哪個人會去做這種事!而且伯爵還說是惡魔,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文森,他又到底為什麼要到這裏來買下這樣的寵物。該死的!他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着不說!
“雷歐,你真的還不明白嗎?”伯爵微眯着眼,眼神卻認真地注視着雷歐。
“明白什麼?”雷歐反問了回去,喉嚨口卻有些乾澀,視線有些遊離地躲開。
伯爵抿着嘴,嘴角依舊是那樣淺淺的弧度,低垂着眼看着雷歐卻並沒有說話。
雷歐被伯爵那樣看着不知道為何沒由來的暴躁心慌起來,似乎被完全看透了般,雷歐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不知道為何突然想要離開這裏。
人類看到自己所想要看到的,相信自己所想要相信的。
就如同克麗絲眼中的文森一樣,雷歐記憶中的文森也是同樣,美好,乾淨,耀眼。
因為心裏是這麼相信着的,所以就覺得必然是這樣。
但如若真的遇到了與心中所信相悖的言論,即使有再多的證據,人類也會自己在心底不斷製造出完美的借口,然後繼續相信自己所信的。
“雷歐,不要再牽扯進文森的事了。”
衝到門口的雷歐突然停下了腳步,然後遲疑地轉過頭來。
“這句話不是建議,而是警告。”
那個男人的身影陷在半片的陰影里,一身普藍色的長袍,袖口大片的藍紫色的未名花精緻而又美麗。那人伸出了右手,從精緻花哨的盤子裏捏起了一小塊甜點,然後就那樣一點點輕咬着吞咽,然後愉悅地輕舔了舔指尖。
那遮掩在髮絲下的俊臉,隱約看到了嘴角一絲淺淺的弧度。
“你確定你是真的認識文森了嗎?”
雷歐愣住了,那空氣中傳來的聲音讓他有些恍惚,甚至於他都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和感覺。
怎麼可能不認識?
那些相遇,那些短訊,那些話語,那些照片,怎麼就不認識了!怎麼可以就當做不認識了!
文森親口對他說喜歡,親手將最後的照片交給他,最後對他說了晚安后便再也沒有醒來。那個少年死後的臉上還帶着淺笑,像是陷入美夢般一樣,他親眼見證的痛苦,悲哀,內疚,那樣的一切,難道還能作假嘛!
“你什麼意思,我不認識,難道你就認識嗎!”雷歐紅着眼質問着伯爵,雙手緊緊握拳。
伯爵嘴角依舊抿着笑意,轉過頭來,那雙異色的瞳仁遙遙地望着雷歐。
“那是因為,你沒有見到我所看見的。”
這個俊美的男人始終像是淡然的旁觀者,欣然而又從容地看戲般得坐落在世界的另一端。
“雷歐,這個世界上有些線是不可以跨越的,你已經碰到那條線了,該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