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角色扮演(中)
阿貝爾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只淡淡的一笑,也不叫他。過了一會,阿貝爾低聲唱道:“……那夢幻般輕盈的舞步,恍如愛的低語。那明亮的笑顏自負而又純真,像每一朵曾經怒放的秋風菊。把心情系在鴿哨的尾巴,飛躍紫色的大海。美麗的女孩啊,從你手心中吹走的,是未被察覺的愛意。”
阿貝爾半是哼唱半是吟詠,唱得含含混混。起先蘭斯沒有在意,只聽出其中的幾個字句,雖不大明白意思,卻從字裏行間,聽到一種平淡而又憂傷的韻味。可知這歌謠似乎在為秋風菊惋惜,帶着一種無奈的情緒。當他用心聽時,阿貝爾卻不唱了。
“走吧。”阿貝爾拍了拍蘭斯的肩膀,領他進了侯爵夫人府。蘭斯仍不時的回頭向北方看。
明天一定帶雅希蕾娜過來看看!蘭斯想。
但他又記起,城門外有銀月城的精靈遊俠日夜巡邏,出遊之前,須得先把精靈們趕到別處去。
“麻煩!”蘭斯嘀咕道。
“什麼麻煩?”
“沒什麼,哈哈。”
侯爵夫人家的佈置,結構上與聖騎士肯特的家類似,固然比格雷堡遜色不少,但卻極為精細。進了院子,眼前便是一片悅人眼目的翠綠。但這種田園景象又被幾重石廊規範着,沒有一絲越界。只有把手臂伸到欄杆以外,才能觸摸到垂掛在葉片間的晶亮露水。與之相較,肯特家的花園活像野地。這裏是人規束着園藝,肯特家是野草規束着人。
兩個態度恭敬但不謙卑的男佣領着蘭斯和阿貝爾走到樓門,又由一位漂亮的女傭領着他們進去。整個過程中並無一人講話,甚至阿貝爾也沒有要僕人們向侯爵夫人通秉。看來,這位侯爵夫人的客人很少,會面的時間也定得清清楚楚。但蘭斯清楚的記得,在大門口還停着另外兩輛馬車。因此他和阿貝爾至少是第三組客人。
不知是誰在裏面?不會是夏爾蒂娜吧?
想到此處,蘭斯立刻打了個冷戰,渾身不自在。不願再想了。
這時,正有一位鶴髮童顏的老伯爵,和他的外孫女,一位新婚不久的少婦,在尤妮夫人的小客廳中作客。蘭斯正好是他們的話題。
“這麼說來,沒參加葛朗台的生日宴會,是一大遺憾咯?”杜馬略伯爵問道。
這位杜馬略伯爵,是索爾侯爵生前的老戰友,與曾任芬頓軍後勤工作的葛朗台侯爵向來不睦。
“那自然!爺爺!”伊爾莎夫人搶着說道,“這麼說吧,那種俊秀人物,比艾哈邁全城的金子堆在一起還有看頭!而領主大人的生日宴,不是我瞧不起他,還不就是堆金子,哪年有過花樣啦?”
“嗯。說的也是啊。”
“而且那場舞也耐看得很!要不是我和尤桂茲一起跟着出醜,真想再來一次!︱︱呀,我這麼說,尤妮奶奶可別生氣!”
尤妮夫人不說話,笑眯眯的看着伊爾莎。她也是元帥夫人的寵兒之一,結婚前每個星期都要來一次。
自打從小姐變作夫人,來得就少多了。可元帥夫人看得出,伊爾莎過得很舒服,很開心,至少不像她的另一個小寶貝,整天愁眉苦臉的,一副受人欺負的模樣。
伊爾莎興緻勃勃的說道:“尤桂茲跟我說,蘭斯剛到夏爾蒂娜別墅的時候,穿得破破爛爛的就上樓了,把他嚇了一跳,以為是夏爾蒂娜從哪個商鋪叫來的學徒呢。接着阿貝爾就走向蘭斯,熱情的握住了他的手,像多年未見的老友那樣,但他的話卻冷冰冰的,想要試探他的身份。『很高興和您見面!尊貴的外國客人,您將會發現,我們芬頓人的好客正如星落富饒的物產。而艾哈邁人的誠實更是北方的聖心城人不可比擬的。我們從不掩飾我們對卑微者的輕視,正如我們從不掩飾我們對高尚者的景仰。』你們猜,蘭斯是怎樣回答的?”
“他是怎樣回答的?”杜馬略伯爵笑呵呵的問道。
伊爾莎對外公的敷衍有些不滿,噘着嘴瞪了杜馬略一眼,她急着把故事講完,繼續說道:“他是這樣答的:『感謝明察的主!我相信是貴國人民的誠實和勤勞贏得了主的恩寵。芬頓的強盛也正來源於此。我是第一次來到芬頓王國,能受到如此熱情的接待,實在受寵若驚。久居西方小國,對世上的大事孤陋寡聞,蘭斯只能帶給各位一些西方的閑情逸事,風物奇聞,權當是對各位豐厚美意的些許回報吧。』”
“確實是很完美的外交辭令!”杜馬略伯爵略感驚訝的說,“那些喜歡用文書為硝煙畫上休止符的外交官就喜歡這類說法。像孔雀的尾羽一樣艷麗,像貴婦人的舞步一般輕盈。”
興頭上的伊爾莎絲毫未察覺外公言語中的譏誚,還以為他在誇獎蘭斯:“是啊,尤桂茲也對他讚不絕口,說他講這話時,神氣得像一個王子!”
“那麼說,他真的是一位大使了?”尤妮夫人問道。
“這個嘛,我們也只是猜測。阿貝爾猜,他是從西方的常春國來的使者。因為聽說那裏的人對老鼠有一種特別的偏好,而這位蘭斯先生也喜歡在市集裏買小老鼠樣子的飾品。”
“不是說還有一位什麼公主?”
“那個呀。”伊爾莎舔了舔嘴唇,“佛朗茲子爵推測說,那位大概只是蘭斯先生的親屬,他把她藏得很嚴的,如果是他的上級,不至於如此。”
“親屬。”尤妮夫人語氣平淡的重複了一次,臉色一沉。
如果這位親屬是蘭斯的夫人,那可大大不好。雖然,無論在西方五國,還是在芬頓,很多貴族都有好幾個妻子,但是,以夏爾蒂娜的個性固然不會受這種委屈,就算她肯接受,尤妮夫人也絕對不肯。尤桂茲男爵所以能娶到伊爾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簽署了一份保證書給尤妮夫人,而那份保證書,在阿貝爾等人看來無疑是屈辱的,把一個“男人”的權益丟得一乾二淨。
一個女傭輕悄悄的走進客廳,伏在尤妮夫人耳邊說了句什麼。
尤妮夫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好吧,讓他們先到那個房間去等一會。哦,對了,叫小姐也趕快準備一下。”
“是誰來了?夏爾蒂娜妹妹嗎?”伊爾莎問道。
“她呀。她一直都在。”元帥夫人捧起了一隻茶杯,“這次到的是阿貝爾和蘭斯。”
“夫人,您可真太讓人吃驚了!”杜馬略伯爵道,“夏爾蒂娜一直在,您卻不把她叫出來。現在那位年輕大使來了,您又把他留在另外的房間。您這究竟是在謀划什麼呀?”
“呵呵。這是為了您能看到一場好戲呀,伯爵。”尤妮夫人笑道,“出場之前,得讓演員先化好妝吧。”
“夏爾蒂娜在忙着化妝?”杜馬略伯爵驚道。
這位元帥夫人行事向來出人意表,早在二十年前杜馬略就領教過了,常常把那位聖騎士索爾大人耍得團團轉。想不到,年歲大了,作風依然沒改。
“是呀。關鍵是要整理心情。她得以一種全新的面貌出現在小情人面前。不然,又要陷入死局裏了。”
“小情人?誰?”伊爾莎瞪大眼楮問道。
“就是你們那位大使唄。怎麼,這樣明顯的事情你們都沒看出來嗎?”
“是蘭斯?”伊爾莎叫道,隨即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呵呵,也不是沒有看出來。只是夏爾蒂娜妹妹那樣倔強,這種事情她會承認嗎?”
“跟你們這些小傢伙自然不會承認。”尤妮夫人道,“在她最親愛的尤妮奶奶這兒,還不什麼都招了?我那可憐的小寶貝,哭得跟個淚兒似的,話都說不清楚了。唉,這些天來,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是啊。”伊爾莎隨便應道。這事還真出乎她的意料。她一直以為,夏爾蒂娜是個不會動感情的小丫頭。但轉**一想,夏爾蒂娜也快要十七歲了,到了害相思病的年齡啦。
“那小丫頭,平時看起來很有辦法的呀。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就沒法子了呢。”杜馬略伯爵道。
“爺爺你懂什麼!這是一種病,少年人才會生的病!”
“想當年,我也年輕過來着……”老頭想要辯解。
“唉。真叫人懷**啊。夏爾蒂娜的情況,就跟我當年差不多。我也是在十六歲的時候,愛上了你索爾爺爺的。”尤妮夫人說著,捧着茶杯站了起來,慢慢踱步到窗前。“那時,他還不是聖騎士,只是一個年輕的團長。而我,則是遠遠在身後注視着他的少女。我雖然喜歡他,卻因為少女的羞澀,……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啊。”
杜馬略伯爵臉上忽然顯露出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彷彿面前正有一隻頭上包着半塊羊皮的惡狼,邁着綿羊的步子往羊圈裏走。
“哎?有這回事!後來是怎樣把索爾爺爺弄到手的?尤妮奶奶,快說來聽聽!”伊爾莎快步走到尤妮夫人身旁,拉着她的手臂,撒嬌的搖晃起來。
“不能說,呵呵,不能說。”尤妮夫人笑了。
杜馬略伯爵卻說話了。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索爾團長獨自在兵營外面巡遊。風冷嗖嗖的吹着,一個熱情的艾哈邁少女給團長送去了一壺熱酒。團長感激的喝了下去,不曾想,那酒里摻着**。我們可憐的團長,就這樣被……”杜馬略伯爵一連串的講道。
“沒有摻**!”尤妮夫人怒道,快步走了回來,朝杜馬略怒目而視。
“不可能!索爾大人的酒量我很清楚!如果沒有下藥,就是一桶烈酒也灌不倒他!區區一壺酒,怎麼會使大人失去理性!”
杜馬略毫不退讓,可憐的索爾大人,多年來一直受盡欺凌,懼內的名聲在星落平原廣為流傳,甚至蓋過了聖騎士的稱號,一直到死也沒能翻身。而這場悲劇的開端,便是從那一壺邪惡的熱酒開始的。杜馬略早就心中不忿了!
“只是一種草藥!對男人的身體非常有好處的草藥!”元帥夫人高聲辯解。
“哈哈哈哈!”伊爾莎大笑起來,彎下了腰,“不愧是尤妮奶奶!這個作風實在夠直接,夠狠辣!堪稱艾哈邁少女的表率!”
“這是關係到女孩子一輩子的大事!為了幸福,我們要無所不用其極!別笑了,伊爾莎,小壞蛋!話題都跑到哪兒去了?我得快點,別讓小寶貝等急了!”
尤妮夫人撇下客廳里的兩人,快步走向門口,叫她的貼身女傭:“瑪麗艾爾!你去通知小姐作好準備!等我的信號!”
尤妮夫人匆匆走出房間。剩下的兩個人,伊爾莎仍然笑個不停,杜馬略伯爵也偷笑了起來。能看到尤妮夫人出糗,老伯爵已經不虛此行。
蘭斯和阿貝爾給人領着,在侯爵夫人府中七拐八拐,進了一間五米見方的小房間。房間裏十分陰暗,天花頂處,斷熠生輝的大吊燈從一團陰影中垂掛下來,好像憑空生長出來似的。四面牆壁上沒有一扇窗,頂端卻都卷着深色的簾幕。室內的陳設非常簡單,只有一張圓桌,兩把椅子,幾件用黑布矇著的
一米多高的傢具,奇形怪狀,根本看不出布下面是什麼。房間雖小,卻一點也不擁擠,反而產生一種巨大的空虛感,彷彿房間中每一件東西都擺在時光之河的對岸,看得到摸不着。這是充斥在房中的晦暗和神秘的氣氛使然。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不像是一間客廳,倒像是一間私人收藏品的陳列館。
傭人把他們領進房間,做了個“請”的手勢,便垂着頭退了出去。他出去時蘭斯才注意到,房門藏在牆上的壁畫裏,一關上就不露痕迹了。而其它三面牆壁上也有相同的壁畫,這是否意味着這個房間四個方向都可以進出呢?
而那種壁畫,是用暗褐色與杏黃色的顏料繪製成的,這種色彩傳達出一種古老、原始的信號,他並不想走近它,仔細辨認房門藏在什麼地方。
“那兩把椅子。”阿貝爾指着椅子說道,“好像不是給我們準備的。”
阿貝爾說得對,兩把椅子分別擺在桌子的兩頭,正對着,顯然是一主一客的模式。而且椅背很直,略略前傾,只蓋着層薄薄的深藍色絨布。這種椅子坐上去絕對不舒服,相反,倒有提神的作用。蘭斯聯想到神學院的大課堂中的椅子,暗暗點了點頭。
“侯爵夫人府我來了也不是一次兩次,還是第一次進這個房間呢。都說尤妮夫人有點怪,我一直以為是謠傳,是她太過護着城裏那些小姐所致。但這個房間,︱︱還真的不是一般的怪啊。這像是什麼,懺悔室嗎?”
“不。”蘭斯用大拇指觸摸桌子粗糙的表面,“懺悔室里不會有那種壁畫。”
阿貝爾哼了一聲,大模大樣的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蘭斯卻沒這麼做。他在房間裏踱步,四處打量。
過了好久,也不見侯爵夫人進來。房間裏靜得可怕,等待的時間感覺上被拉得更長。阿貝爾坐不住了,起身走到蘭斯身旁,蘭斯這時正在察看一件用布矇著的傢具。阿貝爾毫不客氣的伸手過去,把黑布扯了下來。下面是一件銀亮銀亮的全身鎧甲,新得像剛剛打磨過一樣。阿貝爾有點吃驚,輕輕的“啊”了一聲。
“鎧甲?!”蘭斯也很驚訝。他本以為會看見一件原始的木雕。
“大概是索爾大人留下來的。讓我們看看另外幾件!”阿貝爾判斷道。親眼看到聖騎士裝備,對每個青年都是難得的機會。
“尤妮夫人可能會生氣。”蘭斯提醒道。他的語氣不很堅定,幾乎是一種慫恿。反正動手的是阿貝爾,他只是跟着開開眼界。但勸告是必須的,那位曾共舞過一場的老太太絕對不好對付,有必要留下一手。
“她叫人把我們帶到這個房間,本來就有這個意思吧。讓我們找找,說不定『聖劍』也在這兒呢!”
“聖劍?什麼聖劍?”
“星落三大聖劍之一,『束縛』,聖騎士索爾的配劍。索爾大人去世后,這把劍並沒有上交芬頓騎士團,而王室居然也並未向尤妮夫人要求此事。”
“不好意思。請問,聖劍有什麼特別之處?不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嗎?”
阿貝爾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光打量了蘭斯幾眼,隨即一笑,“當然不是!”他斬釘截鐵的道,“你到底是外國人,連聖劍都不知道。”
阿貝爾又揭開一塊黑布,下面是一個很大的馬鞍。
“聖劍是戰士的驕傲,魔法師的惡夢,因為劍的持有者可以抵抗一切魔法的作用,完全不受影響。此外聖劍還各自有一種獨有的魔法力量,而這種力量用任何魔法都無法抵禦,但只有被聖劍認同的戰士才能使用它,普通人無法引發劍的魔力。”
“幸好只有三把。”蘭斯低聲道。
兩人又看了剩下的幾件東西,盾牌,折斷的騎槍,一頂破碎的獸人戰盔,一頂北方風格的王冠。有些是索爾用過的東西,有些是戰利品。
很快只剩下一件沒有看,但是那個的形狀很怪,是一個圓球,不可能是聖劍。兩人都覺得有些喪氣。
“看來不在這。”阿貝爾說。阿貝爾不是真正的戰士,失望也很有限度。他看重的是聖劍代表的威嚴,他的家族無法給他的東西。
“看看最後一樣東西吧。”蘭斯指了指,卻不肯自己動手。
阿貝爾立刻讓蘭斯如願以償。黑色幕布下面是一個大號的水晶球,比蘭斯在光明法師塔見過的任意一個都大。可是它沒有一點光澤,也沒有一絲魔力波動,完全像一個普通的玻璃球。這大概是元帥的又一件戰利品。
“水晶球。”阿貝爾不帶語氣的說,“現在,讓我們把黑布重新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