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第兩百一十六章 撫老寡眾女攬狂瀾
這恰是個陰雨天,霖雨不停,連着遠近皆被蒙上一層晦暗之色。
鳳姐本自在屋中坐着,且吃一劑湯藥。不想外頭就有小廝不管不顧奔了進來,滿面皆是慌張之色:“奶奶,了不得了。外頭說是咱們府上犯了國法,正要圍了拿人阿!”
“什麼!”鳳姐悚然一驚,不覺反手打翻了湯藥。平兒原也有些聽愣住了,見狀卻忙趕上來道:“奶奶仔細燙着。”話音方落,那邊鳳姐已是回過神來,伸手就拉過一件斗篷,兜頭往平兒身上套去,又忙令人將巧姐並長生兩人叫來:“快,你趕緊領着他們兩個出去!”
那邊巧姐並長生原在耳房,不消片刻便領了過來。鳳姐滿眼含淚,一手摟着長生,一手撫摸着巧姐的臉龐,只說得一句:“巧姐兒,你萬事都要聽着你平姐姐的話,好生顧着你弟弟。”說罷,便將長生並巧姐往平兒那裏一推,令她立時出門去。
平兒亦是淚流滿襟,卻也知道輕重緩急,當即拜了一拜,道:“奶奶千萬保重,姐兒哥兒這隻管放心,我就是米分身碎骨,也要照料周全的。”鳳姐揮了揮手,只輕輕一推,便已是禁不住,口裏道:“快去,快去!”
平兒一手抱着長生,一手拉着巧姐,緊着往外頭奔去。又有小廝忙接過長生,一道兒奔到外頭,聽得遠處似乎有些金甲之聲,兩人再不敢耽擱,忙上了早預備的馬車,趁着日色昏沉,便自趕着逃出去。外頭小廝駕着馬車,裏頭平兒忙與長生巧姐兩個拭去雨珠,又好生勸慰了幾句,方挑起帘子往後頭看去:那邊已是奔來一行人,隱隱將賈府外頭圍住。
眯着眼細看半晌,直等到瞧不見賈府的屋檐牆角了,平兒方雙眼通紅地放下帘子。
“平姐姐……”巧姐在旁喚了一句,素日靈動的雙眼這會兒卻透着些怯弱:“家裏怎麼了?”聽她這稚嫩的一聲,平兒心內不由一陣酸澀,卻不敢哭出來,倒嚇着她,因摟着巧姐拍了拍,強笑道:“我的姐兒,放心,家裏再怎麼著,還有二爺並奶奶呢。只現在有些亂,怕嚇着了你們。等過一陣子,我們總會回來的。”
如此百般勸慰,又瞧着長生懵懵懂懂又睡了去,平兒方鬆了一口氣,心裏卻滿是憂愁;這可怎麼是好!鬧到這麼個陣仗,必不是小事。若王家那裏怕招惹是非,不肯收容,又往哪裏去?二姑娘、雲姑娘、寶姑娘原做不得主,三姑娘遠在邊塞,只林姑娘能收容。可顧家在京中並無根基,縱然收容了,也怕被人窺破。
如此想了一陣,平兒又惦念鳳姐夫婦,心裏百般愁緒,卻無人能說,只得暗中祈禱,盼着能否極泰來。待得車子到了王家,她忙令不能驚動了人,先到裏頭拜了王子騰夫人。
這王子騰夫人原便疼愛鳳姐,見着她們如此狼狽而來,旁話且不顧,忙令人打來熱水,又令去了外頭的大衣裳,重換上暖和乾燥的,方令平兒到了內室,一面與長生安置睡下,一面摟着巧姐,且與平兒道:“這是怎麼了?”
平兒瞧着左右無人,忙跪下來哭道:“太太,府里出了大事,竟被官兵圍了,奶奶瞧着不好,忙打發我帶着哥兒姐兒到這兒出來。”
“什麼!”王子騰夫人雖已是知道必有不好,卻也萬萬料不到竟是這般田地了。她唬得面上發青,半晌方緩緩坐下來,又瞧着巧姐有些嚇着了,忙勸慰兩句,喚來貼身丫鬟陪伴巧姐並長生。自己則令平兒到外頭坐下,細問原由。
平兒原也不知緣故,只曉得鳳姐百般擔憂,早有佈置,又有今日種種,皆說與王子騰夫人。她聽了半日,方默默點頭道:“這樣的事,你們原在內宅裏頭,不知道也是常有的。也是我頭前說與鳳丫頭,道是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又有老爺頭前與我說得那些話。雖我們那日皆是無奈激憤,她卻許是聽進去了,方預先佈置。可見也是天意憐她,總還能護住兩個孩兒。罷了,你在我這裏好生獃著,外頭總還有我呢。放心,真有什麼事,你們就先去莊子上避一避。原他們都還小,縱是抄家,也沒得這麼個小孩兒都算進去的,想來無事的。”
說罷,王子騰夫人便令上下皆不準透出一絲風聲,又打發人去外頭打聽。平兒見她事事明白,心裏也鬆了一口氣,忙告退回去照料巧姐姐弟去了。
而賈府那邊,上下已皆被鎖拿着送到獄神廟中。獨賈母年老德勛,又有李紈青年守節,還令在家中居住,卻也被看守起來。至如罪行,卻是累累十三樁,不一而足。有賈珍的,有賈赦的,也有鳳姐夫婦的,就是賈政也有管束不嚴之罪。
黛玉等人聽說皆是唬得麵皮發白,忙打發人去探問,心裏實有些慌亂。旁處不說,顧茜一聽說就來尋黛玉,見她已是面青唇白,渾身微顫,忙上前來道:“嫂嫂這是怎麼了?”說著,她便使了個眼色,令一干丫鬟婆子下去。
黛玉見她來了,忙伸手緊緊握住她的手,雙目已是盈盈含淚,哽咽道:“早年我幾回想着舅家有些不好,卻也只說是漸漸衰敗罷了。再料不到竟是這般結果!”說到這裏,她淚珠滾落,已是嗚咽難言了。
休說顧茜早知道賈府敗亡是難免的,心裏想到也有幾分傷感,這會兒再見黛玉如此哀痛,越發生出戚戚之感,便也微微紅了眼圈,緊靠着黛玉,一面輕輕攬住她,一面低聲勸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原是天數人力難免之事,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呢?如今事兒既已是發了,便十分悲痛,也是無法挽回。旁的倒也罷了,只消人還能保住了,才是緊要。我們可得細想想,該是打點些什麼東西送去。如今天色漸冷起來,又受了驚嚇,保不齊緊要病了的。”
原聽得前面,黛玉還只默默,待聽到後頭,她也有些聽住了,因點頭道:“還是你想得周全,我竟不曾想到這裏。”顧茜見她已是有些緩過來,方慢慢道:“不怕你惱,這原也是親疏遠近四個字罷了。往日裏你早便想到了。依着我看,現今頭一條須得打探明白,再使人好好兒打點一番。再往二姑娘、雲姑娘、薛姑娘並王家、史家、薛家、李家等幾處親戚都送個信兒,也說說自己的安排,再問問她們可知道什麼。待得哥哥回來,咱們再商議商議,往各家聯絡,總議出個章法,再說其他。”
這一番言語,正撞到黛玉心上,她細細想了片刻,便有了增減,又與顧茜商議一回,見着事事周全,方喚人來梳洗,令人布下筆墨紙硯。那邊打發過去的兩個婆子也已是回來,將賈府種種細說明白,大局依舊,只增了一些細故。比如賈母、李紈近況,又有賈政等人詳細罪狀,並被押之處為獄神廟等等。
黛玉細細記下,便自家倚在桌案上,默默思量了半日。顧茜在旁瞧着,見她神情漸與平日無二,便偏頭喚來個小丫鬟吩咐了兩句,令她往廚下吩咐預備午飯,方自己起身過去,輕聲道:“怎麼了?”
“我瞧着這些罪狀,倒有些踟躕起來。”黛玉愁眉微鎖,雙目迷離,面上已是一片哀愁朦朧:“若這些都是真的,我們念着親戚情分,竭力援手,可也是……這些罪狀後頭隱着的人,也是一般的有家有口自過日子的。憑着什麼……”
說到這裏,黛玉默默截口不語,心裏實有些說不出的複雜。
顧茜卻只搖了搖頭,道:“嫂嫂也是遍讀史書的,且想一想,歷代以來又有幾個大臣,當得起一生清白這四個字?縱有,也是小官小爵居多。為著什麼?不過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旁人皆是如此,能清正的可要比那貪污之輩還要精明十倍才行呢。這朝堂上,能清正無染,自是一等的。若是不能,只消不曾破了格兒,竟也罷了。再有,我們原也不管這外頭的大事,家裏上下那麼些人,老太太、太太她們不說,單單鴛鴦、平兒她們,總也是無辜受累的……”
“你說的是。卻是我咋咋聽到這些事兒,竟忘了親親相隱的道理。”黛玉本更明白這些,因點頭道:“就是鴛鴦她們,原都是一等的好人兒,總要護佑一二才是。”
顧茜見她迴轉過來,便垂頭微微撇了撇嘴,暗想:要不是知道,這作惡的是賈赦他們,首罪也是他們,這樣的話我可說不出來。倒是賈政、賈璉還有些良心,多少有些受累。只他們想來罪狀也不重,多少能判得輕一點。至如鴛鴦平兒這些個丫鬟,生得既好,又正在年歲,可得仔細打探,萬不能被隨便發賣,淪落到不堪的地方去。
兩頭各有所想,各有所為,待得黛玉令人送了書信,顧茜便勸她用了已是遲了的午飯。一準等到晚上,也是得了迎春、湘雲、寶釵三處的書信,卻都是差不離。獨寶釵最是仔細周全,又有哥哥薛蟠能在外頭走動,倒是往獄神廟親身走了一回,得了賈赦賈政等人的囑咐。只這些囑咐,皆無甚用處,不是自陳冤枉,便是照料賈母等語。
黛玉細想此事突然,獄中又須防着隔牆有耳,倒也罷了。只又打發人往賈母處走了一回,聽說竟還好,方才一意等着顧茂回來,商議此事如何區處。至如史家等,並不曾多言,只說待顧茂歸來,再細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