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孟沅定定望去,程奕的笑一如既往帶着些微冷意。
“你難道要跟他說,你在找一樣東西,目的是為了救我的命?然後,以他的性格一定會警覺,會追問,到時候你真打算告訴他,我是用我自己的命換了他的命?你覺得,若是他知道這些,以後還能安心么?你捨得讓他背負這麼沉重的包袱過一輩子?”
孟沅咬牙,握緊拳頭。
程奕低低笑了一聲,繼續平靜地說,“而且你該知道,就算我活下來,也一點兒都不會感到高興。對我而言,名利、地位、金錢,這些東西早就已經唾手可得,而我唯一真心想要的,無論是上輩子抑或是這輩子,恐怕都不可能得到了。”
程奕說著,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也不是沒有過奢望的,可當蘇於溪見到孟沅,僅僅是那麼短暫的一面,就足以讓他克服如此強烈的藥效,硬是從失憶的陷阱中掙脫出來……
從那時候起,程奕就徹底清醒了,他知道,他並不是輸給了孟沅,而是輸給了蘇於溪。
“你可真是幸運,孟沅,別再輕易對他放手了,否則我絕不會饒了你的。”
孟沅的眼神里有什麼在劇烈顫動,他沉默地看向程奕。
此時的程奕不再是平常的西裝革履、一絲不苟,他的外套不知道忘在了哪裏,領帶歪斜着,淺色的襯衫明顯皺巴巴的,有些凌亂……少見的不修邊幅,竟讓他的身影看起來隱約蕭索,彷彿一縷縹緲的空氣,似乎只消用手輕輕一碰,就會立刻四散消失。
“姓程的……你丫絕對是故意的!”
孟沅猛衝過去,狠狠一把揪住程奕的衣服,“故意讓我出來陪你喝酒,再故意說這些假仁假義的大話,合著這包袱是要扔給本大爺來背了是不是?好!你算計我!你有種!”
程奕也不掰開他的手,反而無所謂地一笑,“反應得倒也不算慢,沒錯,我就是故意要讓你不好受,好歹你我兄弟一場,總得留下個紀念的不是么?呵!我倒突然想起來,在西陵關的時候,咱倆差點就拜了把子,你當時說什麼來着?”
孟沅一愣。
西陵關……那是多久以前了?
還記得那時候,他初識程方遠,彼時身為皇子的他正微服從軍,遠赴邊關,除了幾名親信影衛,沒有誰知曉他的真實身份,軍中眾人包括主將孟青雲在內,皆以為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副將,姓成名遠。
而那西陵關一役以少勝多,打得真是漂亮精彩至極。慶功宴上,孟青雲與諸位下屬一一敬酒,行至程方遠面前時,二人不約而同相視大笑,想起戰場之上出生入死,都只嘆相見恨晚。
“哈哈!真是海內存知己,沒想到我與成兄竟如此投緣,來來,滿上滿上,再干一杯!”
“呵!孟兄年紀輕輕就能鎮守一方,棲鳳國能有如此人物實屬國之大幸,成某佩服。”
“成兄過獎,今日不談國事,你我兄弟只管喝個痛快!”
“這可絕非成某有意吹捧孟兄,你且看帳中歌舞的美人,哪一個不是對孟兄青眼有加?自古英雄美人都是一段佳話,只不知在孟兄看來,這下首的美人,哪一個最合你心意?”
“這……那白衣服的姑娘倒是不錯。”
“哦?如此說來,孟兄欣賞美人的眼光,居然與成某大為相同呢,不如問問這美人今夜是願意從了誰?”
“哈哈!鬧了半天原來是有意試探啊,這就是成兄多此一舉了,那美人你若喜歡,大可以就此攜了回去,本將軍才不會眼紅吶!”
“是嗎?孟兄何以如此篤定?看你這神情……莫非,是已經有了心上人?”
“呃……嗯,是啊。本將軍這輩子就認他一個了!”
“孟兄果然坦蕩大方!夠豪爽夠氣魄!能聽你這樣說,成某還真是鬆了一口氣啊,否則來日若要與堂堂的孟將軍爭美人,在下委實沒那個把握呢。”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那你儘管放心,本將軍說一不二,絕對不會奪兄弟所好的!”
那一日,帳中燈火燃了徹夜,觥籌交錯笙歌風流,美人在抱盡享快意,十七八歲,正是少年意氣風發、醉卧沙場的時候。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那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話竟會真的一語成讖。彼時的程方遠,皇子府中姬妾美女已是姝色如雲,未入蘇府之前,他從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個人叫做蘇於溪,一個早就被孟青雲捧在心上整整十年的蘇於溪。
“還記得吧?君子一言,說好的不會跟我爭,結果最後橫刀奪愛的卻還是你,我現在不過讓你小小的不痛快一下,你還有什麼可不滿的?”
程奕這話其實與事實相去甚遠,當初是他自己非要攪和進這趟渾水,後果必然只能自負,但他就是想這麼說,以泄心頭憤懣。
發泄之後,程奕是可以笑得輕鬆了,但孟沅卻根本笑不出來,手中攥緊的衣料驀地鬆開,掌心微涼的夜風穿過,他心頭一時湧上許多的無力感。
看着他那黯然複雜的神色,程奕的笑容逐漸也有些掛不住,“不必那麼看我,說實話,你這種眼光跟他還真是很像,這是什麼意思?是同情還是憐憫?”
孟沅皺眉,嘟囔,“鬼才會同情你這麼個天殺的混蛋。”
程奕但笑不語。
孟沅略一猶豫,忽然問,“你今天走的時候,小酥魚他……”
程奕淡淡笑了笑,“他自然是很慶幸我終於走了。所以今後你也不必再跟他提起關於我的事。”
孟沅一時沉默。
程奕拍了拍他肩膀,笑得釋然,“我就知道,你這死心眼的小子,不跟你徹底攤牌你是不會想通的。反正以後也沒機會了,索性就都告訴你吧。”
“剛剛我的確是出於私心,跟你開了個玩笑。其實你根本不用有心理負擔,離笑大概沒跟你提起,當初在你死後,夜蝶之靈允許重生的,本來就只有與它牽念最深的、你們兩個而已。”
孟沅怔住,“什麼意思?”
“是我強行用禁術改變了時空軌跡,教我此法的人說,這麼做很危險,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後果。我當時並沒在意,直到那日見了離笑我才明白,夜蝶可提供的靈力有限,原來我是‘盜取’了這輩子屬於於溪的生命,才得以重生在此的。”
孟沅聞言震驚不已,離笑說的——程奕並非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難道竟是指這個意思?
可就算如此,也無法抹去一個人曾經存在過的事實啊……
程奕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只微微一笑,“不過就是物歸原主罷了,平白賺來一輩子,還能得到最後這十五天,雖然不能說死而無憾吧,卻也的確是額外的收穫了……呵!真是沒想到,像我這樣的人,也會有如此看得開的一天。”
說出這些話,程奕突然感覺前所未有的輕鬆,又見孟沅還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他莫名有種最後關頭扳回一局的得勝感,心情不由得快意起來,再一想到什麼,他唇角也止不住輕輕上揚。
“不過唯一可惜的是,那條美味可口的小酥魚,我還沒來得及吃掉,肥水不流外人田,只好便宜某些人了。”
程奕微微眯起眼,不無遺憾地調侃。
孟沅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何嘗見過程奕這種插科打諢的語氣態度,頓時被震得瞠目結舌。
程奕卻還嫌爆料得不夠徹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繼續拋來一顆重磅炸彈,“對了,你剛才是問那道聖旨吧?其實你們所有人都被我騙了,那聖旨是假的……”
“什——”
孟沅正要驚呼,就聽程奕聲音帶着奸計得逞的狡詐笑意,緊跟着又添上兩個字,“才怪。”
“……”孟沅滿頭黑線,他用力瞪過去兩眼,“喂,姓程的,你真是我認識的那個姓程的么?”
怎麼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
程奕悠悠回他一笑,“近墨者黑而已。”
孟沅很無語。
“其實要論幽默,我可一點兒都不比你差,信不信再比一次?無論是打架還是泡妞我都絕對不會再輸給你。”
“你你你!”
孟沅頓時絕倒,如果他們現在還在喝酒,他敢保證他一定會毫無懸念噴得程奕一頭一臉。
竟然說什麼泡妞?!
“別這麼吃驚,咱們可以走着瞧。”
程奕朗聲一笑,像是從沒感覺這麼痛快過,他隨意捋平被風吹亂的頭髮,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高高拋向天空。
“接着!”
他對孟沅喊。
孟沅連忙後退幾大步,順着風勢揚手接住。下意識展開一看,暗紅色的布料,點點金線在月下閃耀神秘的符文幽光,握在手中分量沉重,居然是那個錦囊?
他又被騙了!
孟沅猛地抬起頭。
墨藍天幕與淼淼白沙相交,靜默的海水連綿成不規則的邊界,一遍又一遍沖刷上潮濕的海灘。虛空幽暗,銀河如緞,極目望去一片空曠,哪裏還見得着半個人影?
海浪送來清風陣陣,時而匆促時而舒緩。
而那人最後那句話就隨着這風恍惚飄在耳畔——
“傻小子,聖旨是真的,毒酒才是假的,只可惜大概我壞事做盡……他終究還是不肯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