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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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的秋風嘩啦拂進了長秋殿。

藻繪雲龍的殿樑上是一條長長的白綾。長風穿堂而過,拂得那白綾飄飄蕩蕩,好像還依附着無處可歸的憂傷魂魄。懸樑的人早已被解下,唯有白綾上的刺目血跡提示着方才發生的一切——

痛苦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

那血深到極處便成了黑,彷彿殿外永無盡頭的黑夜。

顧淵走進來時,腳步猛一踉蹌,一旁的薄暖連忙扶住了他,轉過頭去,臉色亦成慘白。

小黃門呈上一隻漆盤,盤中赫然是一方蘸血的白布。“陛下,此是太后遺物。”

顧淵看過去,燈燭點起來了,遽然的明亮令他視域一眩,映照出白布上三條血淋淋的橫杠。

這是什麼意思?他的心在不斷地下沉,下沉,彷彿被按進了水裏,被水草纏得窒息了……

薄暖雙目微紅,“她是不願看陛下受臣下的脅迫……”

顧淵閉上了眼。有了燈火,黑暗反而顯得更暗,隱在朦朧的角落裏,似乎只要他稍一表露出虛弱和疲憊,就會立刻撲上來將他吞噬乾淨。

他何嘗不知道?

他何嘗不知道,阿母在幫他。阿母用一條性命在幫他!

顧淵死死地抓住了薄暖的手臂,好像唯有這樣才能汲取到一點繼續挺直身軀的力量。突然,他回過頭去,對孫小言厲喝:“傳朕的中旨,捉拿薄安、薄昳及其黨羽,立刻!”

孫小言帶着內侍們跑了出去,便如暗夜的羽翼在長安城裏張開了,剎那了無蹤跡。薄暖的身子晃了一晃。顧淵突然緊緊抱住了她,下頜抵在她的肩窩,嘴唇輕擦她的頸項,好像要咬斷她的喉嚨一般——

“不要離開我。”他喃喃,突然發狠一般收緊了懷抱,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血肉之中,“不要離開我!”

大正四年九月,皇太後文氏自經於長秋殿。皇帝力排眾議,為太后定謚孝懷皇后,與孝懷皇帝合葬思陵。

這一年的生離死別似乎來得太過頻繁和密集,顧淵站在母親的梓宮之前,聽着內外命婦山崩地坼一般的滔滔的哭聲,心裏卻空寂如死。

他的母親,生前到底有沒有過快活的日子?

他不知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薄太後走到他面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然而這老婦人的安慰似乎也並沒有多少效用,她悲哀地抬起眼帘道:“待你母親的喪期過了,祖母便歸政於你。”

顧淵沒有說話。

如果不是他母親的死,薄太後會這樣乖乖地讓他親政嗎?

握着母親用生命給他換來的權力,他只覺得羞恥。

薄太后長長嘆了口氣,“你將廣元侯府的人全拿下了,老身並無異議。只是這樣一來,你讓阿暖如何自處?”

顧淵低低地道:“你們薄家早就拋棄阿暖了,這時還有臉提她?”

薄太后卻沒有生氣,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老身只是怕她變成第二個孝愍皇后。”

顧淵猛地抬起冷厲的眼,“她不會!”

***

廷尉黃濟,三角眼,瘦削的臉上透出十二分的精明,不似他的前任朱昌那般耿直到死。

他領着廷尉的官員們守在大門前,恭迎帝后的車輦。

顧淵先自御輦上下來了,再回身去扶薄暖下車。四年來,這已成他的一種習慣。薄暖抿着唇將手放入他的手心裏,一言不發地隨他走入廷尉寺。

黃濟躬身延請道:“廣元侯府一門上下一百二十三人,俱在獄中關押,聽候陛下發落。”又遲疑了片刻,“只是趙王太傅還未找到。”

薄三郎?顧淵目光一沉。他看了看身邊的人,彼沉默的面容上化了淺淡端莊的妝,清麗,而虛無。他握緊了她的手,“有勞黃卿帶路。”

黃濟提了一盞燈領帝后二人往牢獄中去。薄安身份不同於一般的薄家人,單獨被關押在一間四壁空空的乾淨牢房裏。獄卒打開了門,薄暖卻止住了步子。

“去吧。”顧淵溫聲勸慰,“去跟他說說話。”

薄暖看了他一眼。她的丈夫,目光安定,好像從來沒有害怕過什麼一樣。她心中騰起的孤勇終於戰勝了恐懼,舉步邁進了這間囚室。

囚室的門在身後關上。她轉過身,面前一盞孤燈,燈下,她的父親抱膝坐在牆角發獃,看見她來,茫然地抬頭,又茫然地低了下去。

燈火清晰地照映出父親鬢邊的白髮,她的心中倏然一痛,下意識往前走了幾步,“阿父!”

薄安身子一震,卻拚命往裏縮,“你……你別過來!”

她愀然,“阿父,您這是……這是何必?我是阿暖啊。”

薄安突然笑了,語聲凌亂一如瘋癲,“你是阿暖,你是恨我的阿暖,你是阿默生下的阿暖……”

“我怎麼會恨您呢?”

“你寧願讓自己全家受誅,也要保住自己的皇后之位。”薄安瘋癲的聲音泛着冷冷的金屬感,“一個男人,在你眼中,比家人重要得多!”

“不是這樣的,阿父。”薄暖惻然搖了搖頭,“您在暗地裏招兵買馬,打通關節,製作大靖將亡的符命……這些事情,子臨早就知道了。若不是因為我,”她微微一笑,笑容里的情緒難以名狀,“他也不會這麼遲才下手。您害死了民極,還逼死文太后,子臨才終於忍無可忍……”

薄安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他……他都知道了……什麼?!”拚命地抓撓着自己的頭髮,“誰告訴他的?誰告訴他的!”眼睛倏忽一亮,“我知道是誰了,是——”

“阿父。”薄暖鎮靜地截斷了他狂亂的自語,“沒有人害你。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是仲恆!”薄安卻好像全沒聽見她說的話,一下子撲將上來抓住了她的衣領,“是仲恆!仲恆,他是阿慈的朋友,他……他要害我!阿慈,阿慈……”瘋狂的老眼裏倏忽湧出了滾滾熱淚,他堅持了大半輩子,終於還是在最後一刻暴露出了自己的全部脆弱,“阿慈,我為什麼要放棄你……”

荒蕪的世道上,他竟是真的放棄了她!

“你放手!”“哐”地一聲,牢門被撞開,顧淵沖了進來,一把將糾纏不休的薄安扯開。薄安踉蹌着後退了幾步,薄暖又欲伸手去扶,薄安卻像見了鬼一樣躲開了她,“你走開!你,你不是我的孩子!”

薄暖呆住,“您說什麼?我怎會不是您的孩子?”

“你不是!”薄安大聲嘶吼,淚水縱橫恣肆地流下臉頰,“你這孽種!我只有一個孩子,那就是阿暖!我為了你,忍氣吞聲了十多年,可到頭來你還是要背叛我!”

薄暖已嚇得不知所為,轉頭向顧淵尋求幫助。顧淵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把你認作你阿兄了。”他說。

彷彿一道閃電劃過腦海,薄暖驟然明白過來,那一刻她竟至於趔趄了一步。

薄暖突然轉過頭盯着顧淵:“你知道?!”

顧淵微微嘆息,修長的手張開,與她十指相扣,“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黃廷尉對他用了葯,逼他說出了大半真相。”

“真相……”薄暖的聲音在顫抖,雙眼中蓄起了淚,“真相是如何?”

“真相是,你父親已將長安南軍收買,而宮中四處都是他的眼線。”顧淵一字字道,“你還記不記得你遇險多少次?弄田邊的林苑裏那些刺客拿着來自南軍武庫的箭,椒房殿大火時有一個小黃門聲稱你不在殿內,還有——”

“夠了,夠了!”薄暖捂着雙耳哭喊,身子沿着慘白如雪的牆壁滑了下去,“我……我全都錯怪了文太后……”

顧淵沉默。

黃濟也帶着人進入這逼仄的牢房中來,見薄安猶自發瘋,大手一揮,幾個健壯的獄卒上前拿着鐵鏈子三五下綁住了他的手腳。薄暖忍不住哭道:“不要動我阿父!”

獄卒們遲疑了,回頭看顧淵,等候皇帝的指示。顧淵冷冷掠了一眼黃濟,那目光竟令這個見慣殘忍的酷吏一個寒戰,連忙喝止了獄卒。然而薄安甫一脫離控制,便狠狠使力將頭往牆壁上一撞——

“啊——!”薄暖尖叫。顧淵立刻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裏。他抱緊了她,但聽得一聲鈍響,薄安的頭軟軟地垂落在地,雪白的牆上潑濺上斑駁淋漓的鮮血……

顧淵攬着薄暖一步步後退,始料未及的眾人反應了半天,才有人上前去探薄安的鼻息。

“稟、稟陛下,”黃濟的聲音在發抖,“廣元侯、廣元侯薨了……”

薄暖突然在他懷中大哭出聲。顧淵給了黃濟一個眼色,便抱着她走出了這陰暗無邊的牢房,而她猶攥着他的袖子不斷反覆地說:“他為什麼要這樣?他為什麼要謀反,他為什麼要做那些蠢事,他為什麼要自殺……”

顧淵沒有給她一個字的回答,只是不斷溫柔地輕輕拍哄她的背。他抱着她上了御輦,正是殘陽如血,落葉在風中翻舞,一季將盡,大夢將終,夢中的人們一個個地都離去了,只剩下他們二人在寒冷中相偎。

他如何能回答她呢——他如何能告訴她,權力是怎樣腐蝕了人心與王朝,而嫉妒的怨毒是怎樣讓一顆溫柔正直的心扭曲成這般模樣?他如何能告訴她,薄安甚至已在廣元侯府周圍設置了埋伏,將前去搜查的羽林郎都殺得片甲不留?

他如何能告訴她,她的父親愛着她母親的姐姐,她的母親被先帝所幸御,而她的家,其實早在玉寧八年,薄安休棄陸玄默時,就已經覆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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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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