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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水汽氤氳,溫熱地模糊了視域中的一切物事。她看見顧淵倚着池沿,長發披散下來,竟是睡得熟了。

她嘆了口氣。他總是這樣,在承明、宣室二殿處理政事好像永遠都不知疲憊,真到了沐浴休息的時候,便不管不顧地睡著了。她在池邊蹲下身,看見他眼角有淡淡的青影,下頜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她的心倏然一痛。

一向是儀容修飭的他,竟會潦草到這地步。

他不知在何時睜開了眼,靜靜地看着她。

她將手探了探水溫,身子俯低了,領口微敞,頸項間的肌膚瑩白如玉。他伸手,似乎想碰碰她,卻沒有力氣。

她拿過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臉頰。他的手指上有刀筆磨出的繭,粗糙,劃過她的細膩肌膚時,帶來一陣令人惶懼的顫抖。他倦然,竟還牽扯出了一個微淡如無的笑,“回來的路上淋了些雨。”

她低聲問:“受寒了?”

他卻沒有回答,轉過頭去,聲音滯澀:“民極落葬后,我陪了他一晚上。他在的時候我總是沒有空閑,這時候我縱願意天天都陪着他,他也已經不會再叫我了……”

薄暖伸手抱住了他的頭。她的胸懷溫暖而柔軟,彷彿他記憶中的母親。他在她的溫暖和柔軟中閉上了眼,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心口微濕,她不敢低頭去看,只是抱緊了他。

“我們還會有孩子的。”她喃喃,“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

彷彿自這句話中汲取到了些微的安慰,他悶悶地點了點頭,“阿暖。”

“嗯?”

“我現在,有點理解我母后了。”

薄暖的手臂一顫,“什麼?”

“她曾經說,她願意為我做任何事。”顧淵低聲說,“我也願意為民極做任何事,你知道么?”

“我知道……”薄暖抿了抿唇,正不知是否該將黃廷尉在長樂宮的發現告訴他,他卻當先開口:“你懷疑她么?”

薄暖低頭看着他的眼睛,許久,許久,她不知哪來的勇略,逕自道:“不錯,我懷疑她。”

她懷疑梅慈,懷疑文太后,懷疑一切人!

“只怕不是她。”顧淵嘆了口氣。

薄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聲冷如冰:“她是母親,我也是母親!她——她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子!”

“你說呢?”顧淵低垂眸看着她的手,“你說她為什麼要害你——要害我們的孩子?她沒有理由。反而是薄煙……她對我用的葯香,才更似出自胡巫的手筆。”

薄暖一震,“薄煙?”

顧淵看她幾近痴怔的模樣,微微嘆息,“你不要太牽動心神,反而蒙蔽了雙眼。我的阿暖,可是我最聰明的內相啊。”

聽到這句半是寵溺半是憂傷的喟嘆,薄暖心頭一動,掀眼,他的墨發柔順地覆蓋了她的雙膝,俊麗容顏中疲倦漸去,而全是依賴的放鬆。她忽然間也心安了,她怕什麼呢?她還有他啊。

“你要洗多久?”她低低地問。

他神色淡淡,支起身子來,水滴自他光潔柔韌的胸膛披離而下,愈加襯映出一雙皎皎明眸,“你累不累?也來洗一洗?”

這樣溫柔的邀請令她臉頰緋紅,連忙站起了身,去取來沐巾為他擦拭。顧淵自水中走了出來,便寧靜地看着她微赧的容顏。薄暖一言不發地為他穿上了裏衣和素袍,系好了衣帶,他忽然低下頭來,在她額上輕輕一吻。她面泛薄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們還會有孩子的。”他重複她之前的話,目光卻是篤定而認真,似一句沉重的誓言。

她埋入他的懷中,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就是她愛的少年啊,不論經歷了多少的坎坷艱難,不論體驗了多少的污濁痛苦,他的眼睛也永遠那麼明亮,永遠不會磨掉自信和尖銳的鋒芒。

她總相信,只要有他在,天就不會塌下來。

只要有他在,他們總可以重新開始。

***

掖庭的牢獄裏一片昏黑,外間寒涼的秋氣滲進牆裏來,壁火撲映在木柵間,一片碧熒熒的光影罩在羈囚的臉上,全無人色。

掖庭令張成手擎一盞豆燈,領着那翩翩公子緩緩走入,“大人,這便是了。”

角落裏的薄煙抬起手擋了擋光,看見那人的白衣,寡淡一笑,“是你。”

那人低聲對張成囑咐一句,張成遲疑地退下了,將豆燈留給了他。他將燈火舉至眉間,溫潤一笑:“你瘦了。”

薄煙的目光剎時冷了下來,“有話便說,我最恨你裝模作樣。”

“我卻恨你不知好歹。”那人笑容未改,寬容地搖了搖頭,話里冷漠的意味卻讓薄煙一凜。但聽他又悠悠然道了句:“太子薨了。”

薄煙低下了頭,似乎並不驚訝,也不窘迫,只是靜靜等待他後面的話。

“我會想法子將你弄出去。”那人俯下身來,雙眸深湛,含去了所有的光芒而只剩深黑一片,“你出去以後,便不要再回長安來,明白嗎?”

薄煙渾身一顫,“你上回不是這樣承諾的。”

那人直起了身,側頭看她,似乎覺得她很好笑,“不錯,我上回是承諾了許多,只要你爬上顧子臨的床。可是你做到了嗎?你沒有。你而今在掖庭獄裏,隨時都可以把我供出去,我對你實在已經很手軟了。”

薄煙咬緊了牙,臉色慘白如雪,再不說話了。

那人清冷一笑,舉足便去,雪白的衣袂連一絲灰塵也未沾惹。身後委頓的女子卻忽然道:“三郎。”

那人的背脊一僵,腳步停住。

“三郎,”薄煙柳眉微挑,火光幽微中猶現麗色絕人,“三郎恐怕從不曾喜歡過什麼人吧?”

薄昳閉了閉眼,彷彿有一個面孔呼之欲出,卻被他死死地按了回去。

“不曾。”他說。

薄煙笑了起來,聲音柔媚入骨,“沒有弱點的男人。”

彷彿被她刺中,薄昳再不理她,大步而去。

牆壁的暗影邊,衰老傴僂的掖庭令慢慢地探出身子來,看了一眼牢房內里的女子,當即沉默而急切地往外走去。

宣室殿。

“陛下,掖庭令張成求見。”

張成已經衰老得邁不動步子,要孫小言攙扶着才跨過高高的紅漆門檻。隔着遙遠的距離,他看見年輕的帝王正端坐殿中,一身素色喪服,氣度端嚴,這便是當年那個從他的掖庭獄中走出去的孩子啊……

他雙目微濕,踉蹌地跪了下去,“臣掖庭令張成向陛下請安……陛下……長生無極!”

“張令快請起!”顧淵繞過書案急急地走過來扶起他,卻駭然見到張成的臉已全變作青黑一片!他下意識鬆開了手,而張成的身子竟渾不受力地癱了下去……

“陛下……”他童年的恩人睜着死而不瞑的眼,掙扎着開口,“害死太子的是……薄……薄……”

薄暖恰在這時自內室走了出來,見張成如此情狀,亦是驚疑地止住了步子。張成看見了她,張口欲言,卻再也說不下去,“哐當”一聲輕響,衰弊的身軀倒在了地上。孫小言被嚇得連話也不會說了:“陛下、陛下……”

顧淵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方才想去扶張成的,卻可恥地退縮了。

“傳太醫!”薄暖搶了上來,看了看地上的張成,又慌張地捧起顧淵的手,“你有沒有事?有沒有事?”

顧淵搖了搖頭,“不必傳太醫了。”

薄暖和孫小言俱一怔。

顧淵伸足,將張成仰面倒下的屍體用足尖輕輕一挑,翻了個身。

一把纖小的銀刀赫然插在他的背脊,入肉三分,鮮血浸透了重衫,還同雨水一齊濕漉漉地披了下來……

孫小言狠狠抓了一把頭髮,“要不,要不奴婢去傳廷尉?”

“也不必了。”顧淵靜靜道,“厚葬他吧。廷尉還有別的事要做——”

他負袖轉身,“傳旨,廣元侯修身不謹,招致非議,茲命奪爵歸第,靜思己過,其案——待查。”

掖庭獄雖是宮中重地,掖庭令卻不過纖芥小吏,張成的死,並沒有多少人在意。

只除了兩個人。

一個,便是當朝皇帝。他總記得當年還只是個嗇夫的張成給他送了幾件禦寒的冬衣,當他與母親在掖庭獄底里將近腐爛的時候,是他每日去將周夫子請來給自己講課。

另一個,卻是長秋殿的文太后。

得到那詹事的奏報,廷尉黃濟本着邀功的心態,即刻便帶人將長秋殿翻了個底朝天。殿門口放了一隻木篋,每有什麼新發現便往裏扔,桐木人、銀針、奇怪的書冊……文太後站在門階上,冷眼看着這一切。

“長信殿那邊,可也是這樣掘地三尺?”她冷然而笑。

“皇太后多慮了,微臣奉旨行事,這長樂宮中,必然是處處都要查的。”黃濟皮笑肉不笑,滴水不漏地回應。

她掠了一眼篋中的東西,心底漸漸泛起了涼意。這些從她的宮中挖出來的巫蠱之物,竟是何時被藏在了她的眼皮之下,她自己竟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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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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