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1.11|
大正四年六月丙辰,皇太子顧民極夭折。
第一場秋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了,晶亮的水滴匯成了珠簾,敲擊着沉沉的宮門和瓦檐。灰的染成了黑,紅的染成了赭,藍的染成了青。漫天縞素的影里,薄暖獃獃地跪在小床前,而被褥已冷,孩子已被人抱去,放入了更加冰冷的沉木棺槨之中。她有些難過,更多的卻是惶惑和恐懼,她總是在想:真的嗎?我的孩子真的走了嗎?他真的再也不會哭、再也不會鬧、再也不會叫阿父阿母了嗎?
就算這個孩子從出生起就一直在生病,她也從沒想過他真的會就這樣離開自己。他大約只是被人抱去別的地方玩了吧。她想。興許是去承明殿看他的父親了。他的名字取自《周官》,他要做一個臨民而治的聖君。他要懂得詩書禮樂,他要工於騎射,還要有熱忱的心和寬廣的胸襟。雖然現在他還只會哭鬧,但是假以時日,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是大靖朝的好太子和好皇帝。
有一雙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輕輕地揉壓着,彷彿在寬慰她。她閉了眼,她知道他是誰,可是她現在不想動也不想說話。
她只想一直坐在這裏,坐在民極曾經的小床邊,一直到死。
秋雨連綿,天邊有斜斜的雁行冒雨飛過,不知要跋涉多少山水才能回到遙遠的南方,而她已經永遠也回不去了。
南北逡巡的大雁,在那樣高遠的地方飛翔,是否能看見這整座江山在風雨中傾頹的模樣?
“皇后,陛下遣奴婢來問您,皇太子的殯儀已備好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來問您,皇太子要移宮北陵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來問您……”
“你們都下去。”
平靜得森冷的聲音傳來,寒兒微微一驚,揉了揉哭紅的眼睛,帶領眾人告退了。顧淵穿着玄紅二色的祭服,威儀肅穆的通天冠上珠旒微微搖晃,將視野籠得一片昏暗。他與薄暖不同,他已經處理了半個月的喪事,卻絲毫不見疲態,好像唯有通過廢寢忘食的公事來麻痹自己才能稍稍鈍化親子離世的痛苦。
而薄暖卻只是獃獃地坐在這裏,獃獃地坐了半個月。
他終於開口了:“你不去送送民極么?”
薄暖好像沒有聽見,根本不曾動彈一下。
“我自己還未起陵。”顧淵頓了頓,“只好下詔在北陵找了一塊風土,先將民極葬過去。待你我百年之後,便也歸葬於斯。你說,這樣一片陵,叫什麼名字好?”
這話有些可笑,他自己也覺得可笑。但薄暖自然不會笑,她只是終於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她終於開口了。
“找到了沒有?”她說,“我要害死民極的人償命。”
顧淵沉默。
“我知道你已經把梅慈抓起來了。”薄暖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嘶聲,“是不是她?”
顧淵頓了頓,“是,又不是。問題便出在她供給你的藥方上……”說到這裏,他的面容一片慘然,“我竟不知道,懷娠的女人用藥助眠,是會害死孩子的!”
薄暖全身劇震,顫抖地抬起眼,麻木地喃喃:“什麼?”聲音輕得如一片風吹即逝的羽毛,“這真是——真是聰明……誰能知道這葯不會害我,而會害了民極?”
她扶着几案想站起來,卻又踉蹌,顧淵欲去扶她,卻被她毫不留情地甩開。他的目光有一瞬的驚痛,心上彷彿擱了一把刀子,他很難受地忍耐,可她卻不會在意。
原來他們只能分享彼此的快樂,卻不能體會共同的痛苦么?
薄暖的臉色彷彿一張被雨水洗得發白的紙,一點血氣都沒有了。
原來,民極自在她的腹中生根時起,就已經註定了這一日。即使她生下的是公主,兇手也不會放過。
——為什麼?
——難道僅僅因為他生在帝王之家?!
“她的兒子……枉我這樣真誠待她,她還是要殺了民極,讓你沒有儲君,顧澤才有機會!”薄暖大聲,幽泉般的眼眸里漸漸湧出了淚,她許多日沒有哭了,此刻淚水竟懸而不墜——“我要她償命!”
“阿暖……你冷靜一些。她背後有人。”顧淵打斷了她,眉宇都痛苦地皺緊了,“我必須留着她的性命,逼出那個名字。”
“你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她啞聲道,“對不對?”
沉默。
沉默許久之後,他卻突兀地道:“方太醫死了。”
薄暖目光一沉,而後,她終於明白過來,這陰謀的網羅之縝密龐大,遠非她所能想像。
而民極,很有可能,只是個犧牲品罷了!
顧淵的聲音蒼涼,彷彿被雨水潤濕了,再也不能輕盈起來,“此事……牽連甚大,關涉國體,你我都需小心。兇手害死了民極,看來只是因為他是我的孩子……方太醫已被滅口,梅太夫人無論如何不能死了……”
她一瞬也不瞬地死死盯着他,似乎一定要從他那蒼涼的衣影中找出那個兇手的蛛絲馬跡來。可是他卻那麼平靜,平靜得近乎麻木——
關涉國體,什麼叫關涉國體?
那個兇手的目的,難道是承明殿上的高高御座?!
薄暖的心弦微微一動,血液里似乎感受到,顧淵與她的心情是一模一樣的,然而她可以崩潰,她可以在寢殿裏枯坐半月不問世事,他卻不能。
他是皇帝,他連為自己的兒子崩潰的資格都沒有。
她想站起身,然而坐了太久的身子已委頓不堪,蹣跚了一下,旋即被他扶住。她抬手,撩起他的冕旒,直視他的眼睛。
“我們的孩子死了。”她說。
“我知道。”他定定地道。
“嘩啦”一下,她的手一松,帝王的冕旒重又垂落下來,天顏再度成了遙遠難測的模糊面目。她搖了搖頭,“我不去扶靈了。”
他默了默,“也好,你好生休息,不要累垮了自己。”
她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挪動着步子回到了寢榻邊。此時此刻,她只是一個悲傷的母親而已。
顧淵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是什麼也沒有說。
***
秋雨綿綿,好像永無盡頭。薄暖只覺自己的身心好像都要在這靡靡秋雨中潮濕腐爛了,金碧輝煌的殼子裏,包裹着的是朽爛的形骸。
大約是太過疲乏了,她的頭腦有些昏沉,隱隱約約地似乎看見那個鬼影又自雨幕中浮凸出來,卻並不近前,只是停在半空,仿若哀傷地低頭,凝注着她。
“你贏了。”薄暖牽扯出一個虛弱的笑,“你贏了,你滿意了吧?”
鬼影搖了搖頭,“不,還沒有結束。這不是什麼賭局,也沒有輸贏之分。”
薄暖秀眉微蹙,想撐着身子起來,卻沒有力氣。旁邊的人連忙上前,“你便躺着吧,不要起來了。”
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訝然,“阿兄?”
確是薄昳。他似乎也悲傷過甚,眼角泛紅,只神情還保留着理智,“陛下帶皇太子去北陵了,讓我來照顧你。”
薄暖只覺身心勞乏得如一片不能承重的竹簡,輕輕一壓就斷裂了。“謝謝阿兄。”她喃喃。
薄昳惻然道:“我來的時候,正見黃廷尉帶人在長樂宮那邊查案。你莫再這樣消磨自己了,陛下會給皇太子一個公道的。”
“長樂宮?”薄暖飄蕩的神智好像忽然抓住了一個重點,“長樂宮……有什麼?”
薄昳面色隱忍,“黃廷尉說,長秋殿的詹事在殿中發現了……巫蠱用的桐木人。”
薄暖眸光驟然一冷,身子陡地坐直了起來,一手抓緊了他的手腕,“——是她?!”
薄昳幾乎有些不忍心看她這樣的神色,“也不一定……這等大事,萬一有人栽贓陷害呢?”
“是她。”薄暖卻再不理他,一意孤行地道,“是她!”
“——陛下回來了。”外間寒兒的通報聲響起,而後卻是驚慌的呼喊:“陛下?陛下!”
薄暖與薄昳一同望去,便見寒兒與孫小言一同扶着皇帝進來。皇帝身形修長,此刻便如被風吹彎了腰的長竹,竟直直地要倒下去了。薄暖吃了一驚,撐着身子便要下床,被薄昳按住。
“朕無事。”顧淵冷冷發話,甩開了身邊仆婢二人,站直了身。薄昳跪地行禮,起身的一瞬,兩人目光交錯,竟彷彿金鐵交擊,火光一閃。
顧淵淡淡地道:“朕回來了,你可以走了。”
他說話向來不留情面,登基之後尤其如此。薄昳也不着惱,只是點了點頭,逕自離去。
偌大的寢殿頓時空曠了下來。冷風穿堂而過,風裏彷彿還沾着冰涼的雨滴。顧淵的冕服已濕了大半,沒有靠近薄暖,只道:“我去沐浴。”便往後堂而去。
薄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重簾之後。天光憂悒得好像永遠都不會再放晴了,打在瓦上的滴答雨聲好像是打在她的床頂一般,震得她不能自安。她發了許久的呆,終是披衣下床,往浴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