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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死死地摳着喉嚨,好像一定要把那顆千瘡百孔的心給摳出來看看。可是摳不出來啊,那一顆心跳得那樣鮮活,簡直還似與腹部里那個竄動的生命相連,直將她氣得想哭——

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懷娠?!

她的手顫抖地撫摩着腹部,好像撫摩着魔鬼的臉。這個孩子……來得也太不是時候……

心中一陣滾燙,一陣冰涼。可是她終竟是沒有哭。

她突然坐了起來,纖瘦五指將帘子狠狠一掀,“備車,本宮要去掖庭獄!”

那宮婢被嚇了一跳:“殿下,殿下您剛剛醒來,身子還乏着……”

薄暖的目光冷冷地掃來,像是攜着尖利的冰凌子,能毫不留情地扎進人的心裏去。那宮婢被她盯得心頭一慌,“奴婢這就去備車!”

輦輿在掖庭宮前緩緩停下。

飛雪漫漫,長安三宮,都如巨大的雪白墳墓。她一腳踏了進去,便再也拔不出來。

薄暖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車門,風雪撲面飛來,激得她透身一冷。她下意識地拿手護着腹部,就着內官的攙扶小心翼翼地走下車,早已守候門口的掖庭令將她延請進去。

她側首看着這個接替了張成的陌生面孔——江山代代相似,縱是換了姓字,底下的官僚卻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而這中間經歷了多少驚心動魄,待落到史冊上時,也不過寥寥數筆而已吧?

這,便是子臨一心所許的千秋萬歲嗎?

“殿下小心。”身後,那掖庭令的聲音忽而傳來,提醒她注意腳底濕滑。

“殿下”——這個陌生而滑稽的稱謂再度激得她一顫。

冰涼的雪水沿着地磚的縫隙滲進陰暗的牢獄裏,散發出腐朽霉變的氣息。新帝受禪,宮中舊人一時全被打盡,最慘的便是前朝那個頗受寵的宦官孫小言,受了極重的刑,上頭偏還吩咐一定要吊他一口氣,不許他就死。

掖庭令知道長公主是來探兩個下人的,也不多言,只是嘆氣。“他們關在一處,殿下隨我來吧。”

囚室上方一扇天窗,透入積雪的反光,刺得人眼疼。孫小言已被人從刑架上放下,軟軟的身子倚着牆,寒兒在一旁給他喂水。掖庭令在外邊扯起鐵鏈晃了晃,“罪人起來,長公主來看你們了。”

“長公主?”孫小言疑惑地喃喃,乾燥的嘴唇稍微一動便又牽扯到無數的傷口。他想起身,寒兒連忙按住了他,回過頭來,眼睛一亮,旋即便濕潤了:“太后!”

“大膽!”掖庭令低聲呵斥,“怎麼還叫前朝的名諱!你不要命了?”

這掖庭令卻也是個心軟的。薄暖往他手心裏塞了半貫錢,低聲道:“本宮與這婢子有幾句話講,勞煩大人了。”

薄暖踏着地底冰涼的雪水走入這陰濕牢獄之中,看見孫小言身上已幾乎沒有完好的一片皮膚,幾欲掉淚,終究忍住。寒兒卻沒能忍住,歷經千難萬險,主僕三個都是遍體鱗傷,而前路依然渺茫,讓她一下子哭出了聲來——

“太后……”她壓抑着聲音哭道,“您怎麼會成了偽朝的長公主……”

薄暖沒有回答,只是抬手撫摸她蓬亂的發,低低地道:“委屈你們了。”

孫小言奄奄一息地躺在稻草席上,聽得這話,原本乾涸盡了的嘴唇卻忽然發出了細弱的聲音:“奴婢們有什麼苦的……您才是最苦……”

薄暖閉了閉眼,將淚水逼了回去,再睜開眼時,目光已堅定如鐵,“活下去,一切都會好的。”

寒兒被她話中的氣勢駭住,半晌,突然反應過來什麼,抓住了薄暖的袖子,一疊聲急問:“太后,陛——公子,公子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

薄暖微微一笑。

昏暗不見天日的牢獄,潮濕的四壁里全是經年的傷痕,然而她這一笑,卻彷彿是自傷痕里綻出的花,因了血的澆灌而愈加明麗得耀人眼目。

“不必害怕。”她低聲說,“他會來救我們的。”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腹部,笑容愈展,彷彿能停了風雪,而讓春光立刻回到人世,那樣地明媚,“我不會放棄,你們,也不可放棄,明白了嗎?”

自掖庭獄歸來之後,那個為前朝要死要活的長公主彷彿就變了個人。她不再抗拒飲食,也不再動輒打罵,每日裏只將自己關閉在溫室殿中,不知在做些什麼。

風雪一日比一日緊了,大正五年的冬天,眼見得就要過去。宮裏籌備起了正旦的彩頭,待得正月初一那一日到來,便是全新的宸朝的更化元年了。

溫室殿。

宮娥們恭敬地撩起一重重簾帷,新立的皇帝邁着端方的步子冷峻踏入。香霧繚繞之中,那個女人披了一身華麗綢衣站在緊閉的窗扉前,衣上嵌着萬片金箔,耀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便是在前朝,她蒙受皇恩最盛的時候,也從未穿過這樣鮮艷奪目的衣裳。

薄昳心中冷笑,走到她身後,半是冷酷、半是瘋狂地喚了一聲:“阿妹。”

她身形一顫,那衣上的金光便也隨之一粲,像是挽留不住的消逝流光。薄昳繞到她身邊來,便看見她臉色全是蒼白的,兩汪黑不見底的眸子彷彿失了神,直直地盯着窗外紛飛的大雪,天地之間,俱是茫然一片。

薄暖便怔怔地望着這漫天風雪,怔怔地開口:“子臨在位的時候,年年瑞雪。天官說,這是皇天眷顧,降下祥瑞,保佑大靖。”

“天官說的也能信?”薄昳嗤笑,“天官有沒有說過姓顧的會斷子絕孫?”

薄暖倏然轉過了頭來。這一瞬,她眸光亮如妖鬼,彷彿從積冰之下掙扎着竄出的劍,淬了極刻毒的恨意刺向他。

“他不會。”她一個字一個字,用盡了力氣發出最後的詛咒,“你會。”

薄昳的心往下一沉,然而他的臉上猶自披掛了不可一世的笑。天命?天命就是這世上最大的笑話。如果世事都依天命而行,他就應該出生便是皇太子,陸容卿會成為他的太子妃,而後他將繼承孝懷皇帝的大統——他現在什麼也不信了,他只信手裏的權力。

他會比顧子臨做得更好。

她慢慢轉過頭來,看見他微露憔悴的神色。那也是她過去經常在顧淵臉上看見的神色。她忽然感到一陣報復一般的暢快:這便是權力的反噬,但凡坐在那個御座上的人,誰都不能逃脫這種邪惡的反噬!

她嘴角微勾,一道冷漠的笑,“如我所料不錯,仲彥休的兵馬,大約不出半月,便能直抵長安城下了。”

她終於戳到了他的痛處。

他抬起震痛的眼,難以置信地看着她:“我真不明白,你為何永遠是向著顧子臨的?你想想阿母,想想顧家和薄家是怎麼待阿母的!我將一切奪回來了,我讓你做長公主,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她突然大笑,笑得前仰後合,遍身璀璨迎着冰雪的光,化作一片流光溢彩。她蒼白絕美的容顏在這一片光彩中彷彿虛幻的影,帶着冰冷的恨,帶着刻骨的傷,卻仍舊那樣堅定不移——

“你毀了大靖天下,毀了社稷百姓,你以為阿母還會原諒你?”她毫不留情,話語如飛刃向他擲去,“你殺了我的兒子,殺了阿父,逼死文太后,害死梅夫人……你數數,你踏着多少個人的屍體才有今日?薄三郎,我願你從今往後,夜夜不能安枕,永被惡鬼纏身!”

他俊秀的容顏幾近扭曲,彷彿被烈焰燒焦,露出猙獰白骨,而那張口猶自開閉着:“你忘了一個人,”他不怒反笑,“顧子臨屍骨無存,只怕他連鬼也變不了!”

薄暖突然將他往窗欞上狠狠一推!她素來孱弱,此刻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推得薄昳一個踉蹌,身子重重砸在木製的窗欞子上,嘎啦一聲,窗子被撞開一線,風雪呼啦啦猛灌進來,飛飄上二人的鬢髮之間。薄昳還未站定身子,薄暖已拔下發上金釵,往他脖頸上狠狠扎去!

薄昳將頭一偏,這一刺便失了準頭,他再一抬手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噹啷一聲,金釵沿着流麗的袍角滾落在地,其聲清脆,彷彿是什麼珍貴的東西,往而不返地碎裂了。

薄昳憑凌窗邊,死死地扣住了她的兩隻手腕,她覺得自己的腕骨都要碎折了,可是即便這雙腕齊斷的痛都比不上她心頭萬刃齊絞——

她眼睫顫抖地抬起,雪霰飛綴在她冰一樣澄寒的眼底,彷彿便凝結了,凝結成了旋轉不定的冰珠子,錚然,掉落。

“阿兄,”她輕輕地、低低地喚,“你這樣做,你自己很快活嗎?”

薄昳全身都在顫抖。高處夾冰帶雪的寒風將他的衣袍吹拂得獵獵飄舉,不過是數月而已,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徹骨的寒冷,寒冷是因為孤獨,孤獨是至上權力的永恆詛咒。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啊!

走到了如今這地步,他之快活與否,難道還重要麼?

薄暖看着他,眼神漸漸變得悲哀,像是天神俯瞰下界,洞察了一切過後,那種靜默以待的悲憫。

“阿兄,”她便以這樣的眼神凝注着他,悲哀地說,“你有滿腹的才華,有一腔的抱負,你原可以做大靖中興的功臣,娶最好的女子,乘白馬,衣輕裘,造一個盛世繁華——可是你,你卻親手把你自己給毀了。”

他的手終於脫力,再也抓不牢她。他往後退了幾步,兩人之間剎那便隔了千萬重風雪,她想向他伸出手去,可是他的眉目卻已經遙遠莫及……

他突然轉身,飛快地離去了。

她的手漸漸垂落,漸漸放在了自己的腹部,目光黯淡。

這,將是她最後一次求他收手了。

他既執迷不悟,她……也就不會再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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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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