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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陽翟之後,薄暖總算有了一個踏實的落腳處。薄宜為她安排的府邸乾淨又清靜,她入住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去府後的溫泉湯里好好沐浴一番,洗去這半月軍旅以來的顛簸風塵。

十月末的光景,寒風一陣緊似一陣,這溫泉便真如人間福地,暖意熏人,四周的草木都青翠不凋。她也疲累得很,洗了片時,便靠着石壁邊沿昏昏欲睡。寒兒在外邊喊着:“太后,廣忠侯派人來請太后赴宴,太后快些吧!”

她只低低地“嗯”了一聲,也不管寒兒能不能聽見。

顧淵過來找她時,見到她這副懶樣,忍不住失笑出聲。

他已是一身利落冠服,面容乾淨得彷彿冬晨的霜,連一絲的污濁都不會沾惹。然而再走得幾步,方舄踏近那泉湯,饒是他冠帶濟楚,也掩蓋不住通紅的耳根——

伊人倚着石壁假寐,瑩白的身軀彷彿妖魅,濕漉漉的長發作了隨意的衣,蕩漾的水波便是那略不遮掩的輕紗,而她是真的睡著了,長睫微微顫動,白皙的容顏上唇如紅蕊,令人忍不住想要採擷……

於是他便去採擷了。

他半跪在草叢間,低下了頭,輕輕地印上她的唇。淺眠的她受了一驚,即刻睜開了眼,便對上他星辰熠熠的眸子。

這無賴,親她的時候從來不閉眼!

她羞極了,便去推他:“我還在沐浴呢……”

他也不鬧她,略略直起身來,笑道:“往後你再貪睡,我便這樣叫醒你。”

她的臉紅透,心跳卻驟然加速。“往後”……這個詞總是能引出人無限的遐想。她低低嗔了一句:“你有那個耐心,你便無賴到老吧。”

一邊說著,她一邊拿過毛巾來,又瞪他一眼。他老老實實地背轉身去,她方自水中出來更衣。

“我自然有那個耐心。”她正低着頭系衣帶,不料他忽然發話了,“陪你到老,本就是我最大的願望。”

她的動作一頓,不動聲色,“願望?”

“是啊。”他淡淡地道,“我有許多願望,你要不要聽聽?”

她笑了,“原來皇帝陛下還會有願望的。”

“那是自然。”他略一挑眉,不知不覺間換了稱謂,聲音琅琅如玉振,“朕平生,便有三樁願望。一願天下一統,二願海內清平,三願與子偕老。”

她眨了眨眼,沉默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前兩樁還是堯舜事業,最後一樁就變成桀紂志氣了。”

他嗤笑,“還沒完呢,就在剛才,我還許下了第四個願望。”

“第四個?是什麼?”她好奇地問。

“我願你要麼馬上換好衣裳,要麼就乾脆別穿衣裳。”他再也忍受不住地轉過身來,將剛剛穿戴整齊的她整個兒抱了起來,她驚得大叫:“你——你真要當桀紂啊?”

他冷冷一笑,“反正國已亡了,被你罵上幾句,還有賺的。”

她倏然驚覺,不好意思地收了口,“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在意。”他抱着她走了出去,微微一笑,眸光安湛,“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失去了天下卻得到了你,盡夠了。”

***

陽翟城中,廣忠侯府。

薄暖一身皇太后的翟衣,髮髻上華勝招搖如山河壯麗,端端正正地邁入了宴會中來,坐在了最上首的席位。

那個戴面具的青衣男子便站在她的身後,這些天來,大家已經習慣了這個神秘軍師的存在,有人說,他便是一個無所不知的神君,帶領義軍所向披靡。

太后坐下了,廣忠侯薄宜才敢戰戰兢兢地喊了一聲:“開筵!”

錚然,樂聲起。清幽綺靡的曲調,高低起伏如珠玉錯落,歌舞俳優翩躚滑入堂中交袖而舞,雖是國難之中,這宴飲的排場也要做個十足。

薄暖的目光輕飄飄地掠過薄宜,“阿叔,別來無恙。”

薄宜的身子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亂世人如狗,他的兄弟全都不在了,徒留下他一個,他已經快要連輩分都算不清楚。他放下酒卮,顫巍巍地避席跪下,“罪臣……謝皇太后不殺之恩!”

“阿叔言重了。”薄暖語氣輕柔,“阿叔當年治河,功勛卓著,孝哀皇帝——在世之時,也常與本宮稱讚阿叔。現在門中出了叛臣孽子,竟敢竊取大靖國柄,阿叔一時不慎遭了暗算,才會轉投偽朝。但本宮心裏知道,阿叔是忠心的。”

一番話,滴水不漏,婉轉如意,明裡是誇薄宜,暗裏把所有投誠的人都誇了。薄宜首鼠兩端,本就懷疑自己在“封將軍”麾下能得到幾多恩遇,聽薄暖這樣一說,終算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幾番奉承過後,薄宜吩咐下去,席前樂聲揚起,歌舞愈加翩然繚亂人眼,眾人端着酒杯來回祝禱,氣氛總算是活絡了起來。

薄暖將酒觴抬至唇邊,伸袖輕掩,對身後的男子輕輕笑道:“我方才做的如何?”

那一張面具略無表情:“太后儀度端方,令人望而心折。”

“哦?”薄暖眼波流轉,竟是媚態天成,“那你心折了沒有?”

他沒有說話。縱然那張面具遮掩了他的所有表情,薄暖也能想像到他的臉龐在一瞬間繃緊的樣子,忍不住笑得更歡。畢竟他在這個場合下不能隨意妄為,給了她一個極難得的機會來調戲他,撒嬌一般伸手拉他的袖子,“若軍師沒有心折,便全天下人都心折了,本宮也——不——要。”

她飲了薄酒,幽麗容顏愈加光彩動人,目挑心招,魂動情牽,幾乎令他把持不住,堪堪轉過了頭去。她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的回答,幾乎有些喪氣了,仰頭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吃了一驚便來阻攔,卻已來不及——

她將空空的酒觴往他懷裏一拋,笑容清媚得一如空花幻影:“你心折了沒有?”

他凝注着她,她只覺自己要掉入他那雙眸的深淵之中了,那麼危險,卻又那麼刺激,她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忽而,他沉穩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過是兩個簡簡單單的字,卻已經是她等待了千萬年的:

“自然。”

她終於滿意了。

而醉意,也終於襲上了頭……

“阿暖?”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又立刻放大了——“阿暖?!”

“哐啷”、“哐啷”,金玉酒盞接二連三地碎裂在地上。

歌舞還在繼續,柔美的腰肢與穠麗的舞衣,將一個又一個倒地的將領慘青的面色掩去,將罪孽與掙扎都用優雅的樂聲覆蓋住了。顧淵陡地往前走了一步:“封將軍!”

封蠡已經倒在食案邊,一縷鮮血從他的口角緩慢地流了出來。

歌舞地,剎那翻作修羅場。

歌姬舞伎們突然尖叫起來,四散奔逃,雲鬢散亂,羅裙翻污,剎那便跑個乾淨。鮮血漸漸自每一個人的身下流溢出來,彷彿是因為樂聲的停頓,門外的寒風嘩啦便卷着砂塵一般的雪粒子飛飄進來。

顧淵的手在袖中發抖。

只是一眨眼間,鼓瑟歡竽的宴堂之上,竟然已不剩下幾個活人!

他沒有飲酒,強撐着尚未被失敗擊潰的最後一線理智,艱難地挪到薄暖的身邊,扶起她軟軟的身軀,急聲喊:“阿暖!”

薄暖一息尚存,顯見得她中的毒與旁人不同——然而那一張絕美的容顏已蒼白如雪,他捧她在懷裏,彷彿捧着脆弱的琉璃,生怕她是一觸即碎的——可是她若真的碎了,他又該怎樣才能挽留得住?

她的體溫在迅速地流失,他不由將她抱得更緊,嘶聲喚她:“阿暖,你醒醒……醒醒!”

突然,他聽見一聲異動。

他驀地回過頭去,卻是薄宜,兩腿抖如篩糠,正企圖從側門逃出去,卻不小心撞翻了食案,湯汁酒水濺了一地。見顧淵目光掃來,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不是我!”他知道這個軍師在義軍中位分甚尊,然而此刻所謂的“義軍”已經土崩瓦解了,薄宜也不知自己為何還要怵他,“不是我啊!我,我自己也喝了那個酒,我不知道……”

顧淵眸光一緊,彷彿被血洗過的劍,那樣凌厲而狠辣地直刺向他。感受到這個人可怕的眼光,薄宜竟突然哭了出來,福至心靈一般,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辨認出了——

“陛下!”他哭得滿身發抖,“不是我啊,陛下——”

哭聲戛然而止。

一把劍,自薄宜的後背透入,劍尖自前胸挑着鮮血冒了出來。持劍的人手腕一翻,便將薄宜的心臟攪了一遍,再反手抽劍!

顧淵一手抱起薄暖,慢慢站起了身,另一隻手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薄宜的身軀砰然倒下,一個黑衣人自簾后現身。

一個,又一個。無數蒙面的黑衣人竟似是從這殿堂的四面八方出現的,潮水一般將他擁在了中心,迫得他無法逃脫。

——是他們。

——與當初在未央宮中行刺的人,裝束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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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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