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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推開門,立時倒抽了一口氣。

房中赫然一盞青玉五枝燈,正是梁宮的舊物——陳郡守倒是會現搬。

青玉五枝燈的光芒清幽地灑落,盈盈地將這小屋寡淡的陳設照出了一層朦朧的麗色。還是那簡陋的小床,還是那散落在地的竹簡,還是那被扯落的床幃和一搖一擺的鳩車……

——“殿下怎麼不穿好衣裳!”

——“孤穿好了啊,不信你轉過來看看。”

——“你在避忌些什麼?你本來就要服侍孤的。”

回憶在這個光影錯縱的剎那驟然清晰,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出了鞘,耀痛了她的眼。她往前走了一步,便踢到了那鳩車的后擺,小兒的玩物立時前前後後地搖晃起來。她獃獃地看着那無知的鳩車,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往床上一坐,將臉頰都埋在了雙掌中。

“出去。”她的聲音悶悶地、盤旋地發出。

寒兒憂心地看着她,到底還是退了下去,合上了門。

門外月華如練。封蠡帶着羽林衛守在院落外圍,此刻——

竟都是跪着的。

三百羽林郎無聲無息地跪伏於地,其狀又似莊嚴,又似詭異。而在這無聲無息之中,獨獨背手站了一人,桐簪束髮,素衣如月,寒兒沒有看見他的臉,自己卻已然呆在了地心。

***

薄暖終於再也不能承受住回憶的重壓,往床上一倒,便哭出了聲。

她忍了那麼久了,忍了那麼深了,可是回到這個地方,回憶的閘門轟然打開,她才發現自己遠沒有想像的那麼堅強。

子臨……你為什麼要離開我?

她和衣在床,哭得累極,竟然就這樣滿頭凌亂地睡著了。燈火還亮着,簾帷都沒有放下。她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自從子臨駕崩,她便連夢境都失去了。

便連那個邪惡的鬼影,都不再來找她了。黑夜像一座深淵,寬厚地包容了她的所有痛苦和迷惘,讓那些往事全部都隔絕在了三尺之外的幽幽燈影里。睢陽的夏夜一如她記憶之中的那般溫暖,皎潔的月亮隱在雲層之後,清輝溫柔撫落,好像母親包容一切的眼神。

“唉……”

忽而,便在這一片茫然的明麗燈火中,響起了一聲悠悠的嘆息。

而後,青玉五枝燈的光亮,悄無聲息地滅去了。

她全身陡地一顫:是誰?這聲音……這聲音……是誰?!

彷彿感受到她的不安,一隻手在黑暗中輕輕地撫摸着她,一下下理順了她的發。她的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上,一種震撼的心情攫奪了她的全副理智,這是他的動作,這是他專屬於她的動作——

她緊緊地閉着眼,晶瑩的淚水卻接二連三地自顫抖的長睫下湧出。

子臨……你終於肯來夢裏看我了么?

似乎看到了她的淚水,那隻溫柔的手猶豫了一下,忽而張開了,將她攬入了自己的懷抱。開始的時候動作尚還輕柔,然而他在她柔柔的墨發間深深吸了一口氣,立刻就將她箍緊了,好像要把她揉進自己的生命——

“阿暖!”他終於喚出了聲。

他的聲音是那麼低啞,那麼疲倦,那麼傷沉——這不是她所熟悉的他!她的子臨——她的子臨啊,永遠是堅定不移,冷銳有力的——子臨,你怎麼了?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觸碰他的臉龐,涼涼的,沒有一絲溫度,然而觸感卻仍舊是她所熟悉的輕滑,好像一塊上好的美玉……

子臨……你瘦了。她喃喃。

你自登基以後,便是日漸消瘦,從來沒有過一日的快活。疲敝的百姓折磨着你,跋扈的外戚欺凌着你,你很堅持,但是你從來沒有快活過。

現在你已經解脫了啊……你已經在渺渺茫茫的泰一世界裏了,可怎麼卻還是那樣瘦呢?

他閉上了眼,任由她的手茫亂地撫過他高挺的鼻樑,直棱的眉骨,而後輕輕覆上了他的眼。他的眼睫在她纖長的手指下微微顫動了一下,彷彿蝴蝶扇了一下脆弱的翅膀。她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心裏卻莫名地充滿了安定的力量,她用力傾過身去想吻他的唇,他卻好像當先預料到了,薄涼的唇安靜地迎了上來。

唇齒相觸的一刻,她的淚水終於清透地掉落,陷進她繁重的翟衣的皺褶里,浸沒了玄黑的經緯。

他忽然就慌了,一邊研磨着她柔軟的唇瓣,一邊伸出冰涼的手指抹去她的淚,聲音在她咸澀的齒關間低低徘徊,“不要哭,我回來了,不要哭……”

你回來了。她啞啞地說。你終於肯回來見我了。

“傻子……”他低低嘆息,“我便是死了,也捨不得你的,何況我並沒有死呢?”

她吃了一驚,卻更加閉緊了眼,彷彿想搖頭,卻做不出任何動作。

我不信——你這個無賴,你慣會騙我……

他將臉埋在她的頸窩,男人憔悴的氣息輕輕淺淺地噴吐在她最敏感的地方,突然,狠狠地往她頸間肌膚張口咬了下去——

疼痛襲來的一刻,她驀地睜開了眼。

黑暗無邊無際,他在她的上方,靜默地看着她,雙眼彷彿天地日月一樣清亮有定,佔領了她的全部世界。

***

顧淵在長安城北墜崖之後,受了很重的傷,所幸被路過的採藥人所救,大難不死。然而他醒來之時,卻已經不在長安。

採藥人無奈地告訴他,思陵附近發生了宮變,皇帝都死了,太皇太后和皇後下令徹查長安內外所有嫌疑人,自己只能趕緊跑出來。

“我曾經下過一道旨。”顧淵一刻也不肯放開地擁着薄暖無力的身子,緩緩地道,“開放皇家禁苑,借給貧民耕種漁獵。沒有想到,這一道詔書竟然救了我的性命。”

因果劫緣,不外如是。

薄暖睜開眼,又閉上,又睜開。這樣的動作她重複了許多次,才最終確定他不是自己夢中虛幻的倒影。然而燈火已熄,簾帷已落,外間的月光只能透入半分水一樣的幽澤,將他利落的側影削成一片單薄而挺拔的山淵。她仍舊不能相信,總忍不住要摸索一下他堅實的胸膛。

他輕輕抓住了她的手,放在唇邊一吻。他的呼吸烙印在她的指尖,又燙得她縮了回去。

“我一直很擔心你。”他啞聲道。

她抿了抿唇,終於說出了他們相見后的第一句話——

“我以為你死了。”

他沉默片刻,慢慢道:“我知道,你讓阿澤即位。你是對的。”

她搖了搖頭,仍是重複,聲音如弦般顫抖起來:“我以為你死了!”

他突然用力抱緊了她,澀聲道:“我如有一絲一毫的辦法,也不會出此下策!薄三也是等不及了,按他的計劃,應當是逼我退位,然而他卻用了這樣魚死網破的招數……”

他在說什麼?

她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懂?

“你……”她的手指痙攣地攥緊了他的衣襟,眼神凄惶,“你都料到了?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薄昳的野心,對不對?”

他輪廓堅硬的下頜緊繃成一線,薄唇開合間仿似在微微地顫抖:“我原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便是找到薄昳謀國的證據,在他的勢力形成之前,以三公治之。然而薄昳卻狠心把父親薄安推上前台做了替罪羊,顧淵手中的所有證據都指向了薄安而不能動搖薄昳分毫。

中策,便是直接動用軍隊,逮捕薄昳,以嚴刑峻法逼其就範。此舉雖然不講道理,但卻是最有效的。然而不說薄昳始終不見蹤影,軍隊都早已被薄昳的勢力所滲透,思陵那日……他們都看到了。

“那下策呢?”薄暖顫聲問。

“下策,”顧淵沉默半晌,“我還有彥休的軍隊。他們在邊塞上,對薄昳是最大的威脅。”

薄暖只覺眼前一黑,“你——你早就盤算好了是不是?你和仲彥休早就商議好了是不是?你早就打算拋棄我了是不是?”

她攬着衣襟噌地坐了起來,目光剎時冰冷了下來,毫不留情地盯着他。

“不是。”顧淵卻沒有生氣,只是靜靜地回答她,明亮的雙眼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痛苦都掩下去了,顯露出來的只有平靜的溫柔。他伸出手想碰她,她卻往後縮了一下,他眸光一緊,“我從來不想拋棄你。我原以為至少可以帶你一起走,並沒想到薄三竟會喪心病狂地弒君——當我墜崖的時候,我是真的以為我會就這樣死了,”他頓了頓,“那一瞬,我只想到了你。”

薄暖獃獃地看着他,兩行清淚倏忽之間毫無預兆滑了下來,滑出了兩道清亮如新月的痕。可是那雙眼睛卻由而被洗得更冷,彷彿照徹紅塵天地的一塊無情的玉。

“那一瞬,我想,我若死了,你怎麼辦?”他微微嘆息,“所以,我不能死。”他坐直身子,不再看她,聲音也沉入無際的深淵,“我摔下懸崖,全身都動彈不得,但我知道我不能死,我便睜着眼睛等,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大雪封山,我想,大約不會有人再來了——可我還是要等,我身體都麻木了,可是腦子裏是清醒的——我知道,你也在等我。”

我知道,你也在等我。

“你相信神靈嗎,阿暖?總之那採藥人出現的時候,我便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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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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