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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的目光空落落的,“他們明明知道……是薄三害死了……先帝……”

“先帝”兩個字,依然能讓她聲音發顫。

“不,”孫小言驚駭了片刻便沉穩下來,“他們不知道。”

顧淵遇害,事屬機密,外朝百僚只知道他是喪生於亂軍之中,卻全然不知幕後實情。

薄暖茫然地轉向他,“他們是在逼我。”她指着孫小言手中的奏簡,慘然一笑,“那個廷尉黃濟,曾經也是子臨親手拔擢,不成想連幾斤骨頭都沒有!”

孫小言沉默。群情洶洶,豈是一兩個公卿所能左右?薄家根深蒂固,薄昳素有令名,何況又是小皇帝的老師,這時候百官上疏請求讓薄昳還朝,並不奇怪。

便是薄昳這時候說要自己當皇帝,他都不會奇怪了。

“子臨好不容易收拾了薄氏五侯,”薄暖喃喃,“沒想到,竟是給阿兄——給薄三做了嫁衣。現在太皇太后沒了實權,侯府又接二連三地倒了,薄家滿門上下,連帶滿朝的門生故吏,想來都指望着薄三了吧?”

孫小言微帶悲哀地抬眼,看着熒熒燈火下的阿暖。實在是太年輕了啊,大約才將將二十吧?就成了皇太后,成了這座滄浪中飄搖的王朝之舟最後的掌舵人。顧淵過去將她保護得太好了,她縱然智計萬方、才華橫溢,卻也從沒有應對過這樣詭譎多變的人心與朝局,由而,她也就從來不曾體驗過顧淵所處的這種絕境——

這種天下人都等候着他的英明神武,而他卻再也拿不出絲毫辦法的絕境。

***

縱是薄暖下令將他們的奏疏全都壓下,群臣卻仍在前赴後繼地上書請求讓薄昳還朝主持危局。

他在暗中佈置的力量,已經滲透軍隊,滲透官場,滲透民心。

他甚至已經不需要再藉助外戚的身份,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帶着帝王師的榮耀風風光光地還朝了。

壓垮薄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封加蓋了天子璽印的帛書。

帛書上的字稚嫩笨拙,卻是堂堂正正的天子御筆。年僅五歲的小皇帝一個字一個字地斟酌過了,向他名義上的母后呈上了這一道百餘字的請願,抑或說是威脅。

薄暖看着那帛書上的璽印,微淡地笑了。

她除了笑,也不知道還能怎樣面對這個無知的孩子了。

“你是皇帝,”她說,“你下的詔書,便本宮也無權駁回。又何必再問呢?”

顧澤的眼睛一亮。

“母后的意思是,夫子終於可以回來了?”

那樣幼稚的眼神,那樣單純的孩子。薄暖疲倦地閉上了眼,在她幽沉昏暗的腦海中,顧澤一身明黃朝服、通天冠、雲紋履的模樣竟似與另一個孩子的眉眼重合了……如果,如果是民極在位,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不,不會。

這天下已經從里而外地朽爛盡了,不管坐龍庭的人是誰,都不會改變山河殘破的事實。

她又怎麼能再去責怪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大正五年五月詔,皇太后兄薄昳令德素著,賢能威重,茲令還朝,拜為大司馬大將軍,並襲廣元侯爵,益封五百戶。

薄昳意氣風發地邁入承明殿,冠服一新,至為尊貴的金印紫綬將他的身形襯托得更加修長出塵,宛如庭中玉樹。小皇帝站起身來,滿臉歡笑地迎接他的老師,他志得意滿地從容一笑,撩起衣襟,行了個端端正正的大禮。

“臣薄昳,參見太后、陛下,太后、陛下長生無極,大靖享國永昌!”

薄暖坐在垂簾之後,安安靜靜地接受了他的朝拜。薄昳站起身的一瞬,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來,剎那間彷彿耀出了尖銳的銀芒。

他捨棄了養育自己的父親,捨棄了依戀自己的女人,捨棄了信任自己的朋友,捨棄了不知道多少尋常人引以為幸福的東西……才走到今日這一步。

他知道,薄暖也知道,這世上,已經無人能阻攔他採摘那最後的果實。

六月,廣元侯薄昳進爵安靖公,益封千戶。皇太后臨朝,薄昳秉政,百官總領於昳,而太后之旨不能出三宮。

七月,定趙王太后謚號孝靜皇后,起靜陵。募三輔流民,編為常勝軍,赴益州、淮南平叛。

八月,上祭宗廟,安靖公稱攝皇帝。立明堂、辟雍,考天下風俗,定於明年改元更化,與民更始。

與改元詔書同時下達的,還有一份遞往內宮的帛書。

皇太后之母陸氏,久在睢陽,冢塋不掃,貽羞王室。茲命羽林三百,護送皇太后往睢陽省墓,迎陸氏梓宮回京。

看到這一份將她趕往睢陽的詔書,薄暖再也忍受不住,騰地站了起來。玄黑的衣袍蓋住了她的痛苦,而發上華貴繁重的步搖彷彿狠狠壓下了她的怒火。

“他已經是攝皇帝了,”她的手在長袖中顫抖,“他到底還想怎樣?”

孫小言拱手垂立,惻然:“太后……可想回睢陽去?”

她怔住,剛才還在燃燒的目光一霎便暗沉了下來。

睢陽?

那是個多麼遙遠的地名啊……

她離開睢陽,也不過才五年光景;可是這五年就像夢一樣,所有的愛恨悲歡,全都在這五年裏一把燒成了灰,將她的心燒得只剩下一個空洞的華麗的殼子,她站在這蒼茫廢墟上回頭望,竟然已完全看不清楚五年之前,睢陽的梁宮裏,那年少無知的歡喜。

寒兒低着頭,她不知道睢陽有什麼,但她已看懂了太后在方才那恍惚的一瞬,眼眸中透露出的脆弱的迷戀。她在睢陽,一定埋藏了很多很深的記憶吧?

孫小言輕聲道:“太后,容小的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天下,自先帝崩逝時起,便已經落入安靖公的懷裏了。不管他會不會真的篡逆,宣室閣上那個小孩子,都是收不住人心的……”

薄暖咬着牙道:“那又如何?這是子臨的江山,子臨不在了,我便要替他守住!”

“太后您忘了,”孫小言悄悄挑起了眼帘,“仲將軍還在雲州,他手底還有十萬兵馬——安靖公這會子既然要將您趕出去,您不妨將計就計……”

薄暖臉色微變,眸光一瞬千幻。

孫小言幾乎有些不忍心去看她此刻的眼神。當一個人明白地知道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全天下,於是便將萬事萬物在她的掌心裏一個一個地取捨時,就會有這樣的眼神。

如臨深淵,明明滿懷恐懼,卻又隱露興奮。

她要報仇。

***

天邊殘陽漸漸吞噬了長安三宮的巍峨陰影,皇太后的輦輿儀衛緩緩行出了皇城門,薄暖帶了寒兒,任由車馬搖搖將自己帶離了那片深不見底的吃人的宮闈,彷彿有什麼東西掉落在了那裏,再也找不回來了。

皇太后出巡睢陽,路途雖遙遠,也必要保證十分的舒適。然而路上卻總見到饑民哀哀的眼神,縱然羽林郎在前肅清道路,他們也常疲弱得挪不動身子。有一些郡縣令長已經管控不住轄內大亂的局勢,所能擺給她看的只有一條幹凈的道路,而在這條道路之外,闔州百姓都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她每每攥緊了車窗上的木欞子,才能以指甲上尖銳的疼來磨鈍一心的抽痛。這就是子臨心心念念的江山,它已經千瘡百孔,縱然薄昳是神仙再世,只怕也救不回這個世道了。

睢陽郡的郡守府移到了北城。皇太后親臨郡治,實在是前所未有的大貴重之事,睢陽郡守全家都俯伏在府前跪候了一整天。薄暖自車中下來,扶起陳郡守顫抖的身子——

她知道他為什麼顫抖。因為他也不知道面前的這個皇太后還能做多久的皇太后,也就不知道自己這個郡守還能做多久的郡守。

她和顏悅色地道:“辛苦太守了。本宮想到自己過去的那間茅舍中休息。”

陳郡守一呆。過去?茅舍?他怎麼都沒有聽說?

“本宮是來省墓的,陳郡守不知道么?”她溫聲道,“本宮的母親,也就是安靖公攝皇帝的母親,正葬在本宮當年的小院之中。”

陳郡守回想着那道突如其來的詔命,“可是,先帝已下令將您的母親移葬在舊梁國的王陵,所以下官以為您會先去梁宮……”

薄暖的神情猶端得冷靜,但她的嘴唇白了。

子臨……原來還做了這樣的事?

不,不能再想了。

她的手指刺進了掌中肌膚。

“本宮還是先去當年的小院看看。”她努力平復着呼吸。

皇太后輦輿還未到,三百羽林郎已當先將北城的這座小小院落團團圍住。薄暖下車時,便見到一片甲胄兵刃的寒光,不自主皺了眉,“讓他們離我遠點。”

“太后,這可不行。”寒兒小聲道,“您可再不能出事了……”

薄暖心頭一凜,看向那邊甲胄肅穆的封蠡。她不再多說,由寒兒相伴,邁步走入了這小小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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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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