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灰撲撲的天穹看不到光,發梢拂過的風帶着枯朽無溫的冰冷,彷彿很久以前,壓在心坎一角令人喘不過氣的夢魘。
拼盡全力趕回來的一路上,我已經做好準備,接受被掠劫后斷牆殘瓦滿目瘡痍的城鎮,卻怎麼也無法料到,留給我的,會是這樣一幅景象。
什麼也沒有,沒有瓦礫,沒有血跡,沒有森林,沒有任何生命存活,鋪天蓋地的黑,甚至連遠處岩石山峰都散發濃烈死氣,整個島嶼象是被吞噬,通過胃液侵蝕又釋放出來,化作粘稠的穢物。
空氣濕漉漉的,充滿了一種詭異刺鼻的腥膻,如同將血肉、食物、黴菌放在潮濕密閉環境很長一段時間,混合出來的味道。
亦申露,正在腐爛。
茫然環顧四周,空無一物的胃抽搐幾下,我想吐。
…………
逆流的血液引得太陽穴突突跳動,腦海中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耳廓內的轟然嗡鳴隱約夾雜着紛沓而至的異響。
有移動的物體闖入晦暗視野,眯起眼睛,我勉強辨認出圍在附近的是人的身形,逆着光看不清樣子,裝束一致,手裏都持有武器。
“你是誰?”為首那人聲調平淡。
“妮可.羅賓,住在島上的人。”我回答道,甩了甩頭,漸漸看清模模糊糊重疊的影像。
上白下藍,整潔到令人刺目的軍服,為首那人看上去相當年輕,手搭着腰間長刀刀柄,直視人的眼神沉靜而銳利。
“哦?港口沒有收到附近海域出現船舶的訊號,你怎麼進入這裏的?”
視線下垂,腳底蹭了蹭地面稀軟的污漬,抬起眼睛,我抿抿嘴角,“亦申露遇襲那天,你們也不知道。”
那人靜靜打量我許久,微微頷首,“失禮了。”鬆開手指,示意周圍的軍士收起武器,隨即緩緩走過來。
鉑金的利落短髮,車矢菊藍的瞳色,英倫風味西裝,肩章上綉着軍銜的制式大衣隨着行動揚起弧度,舉手投足充滿軍人標準的自律。
“麥塔肯羅,[歐諾拉.黎明女神號]指揮官。”站到幾步之遙距離外,他的語氣帶上几絲歉意,“很遺憾發生這種事。”
“只是,小姐…請不要長時間在島上逗留。”
…………
為什麼?我無聲挑眉。
遲疑片刻,他又往前走兩步,眼睛透出誠摯的負疚感,“整座島嶼被能力污染,毒素還再向外擴散,今早本部已經決定焚毀並擊沉這裏。”
在我猛然瞪大的眼睛裏,面容陰鬱的海軍指揮官,以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專業而機械化的語調說道,“炮擊時間定在午夜,[歐諾拉.黎明女神號]駛離港口,同時,埋在島上的炸-葯會引爆。”
“在那之前,請務必撤到安全地帶。”
低聲說完這一番話,那人轉身同時帶走圍在附近的士兵。
我獃獃的站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做什麼,‘焚毀並擊沉這裏’,決定聽上去很殘酷,可是與還活着的外面相比較,又顯得理所當然。
連殘骸都稱不上的這裏,不是亦申露;它什麼也不是,所以,毀掉也沒關係。
亂紛紛的腦海滑過無數吉光片羽,剎那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眨了眨乾澀的眼睛,我緩緩蹲下/身,大口喘氣,努力想平復溺水般的窒息感。
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壓制翻江倒海的噁心,長長吁出一口氣,我抬手抹了把臉,起身之時手肘似乎蹭到口袋裏的什麼東西。
手探進口袋,指尖觸及單薄的,發出簌簌細聲的紙頁。
是從永夜島大溪地帶回來的手信,貝洛蒙特.諾恩的遺物…可是現在,這份禮物沒了可以送出去的對象…
瑪麗…我找不到她。
腳下踩的是定位好的節點,埋藏硬幣的庭院,此時,連爬滿地錦的圍牆都同化成泥濘,我要怎麼才能,從滿目漆黑里,把禮物遞到期盼五十年的人手中?
…………
對了,還有個地方…極目四眺,最後以遠處高聳的岩石山峰為標記,我沿着稀薄的印象一路找過去。
生長着大片月光木棉的黑色崖岸,如果要選個紀念地,大概就是那裏了吧?
…………
小鎮消失得象是從來不曾存在過,失去憑藉物,我只能四處亂轉,偶爾會迎面撞上巡邏的士兵,或者闖進正在埋藏炸-葯的工事點。
他們用隱秘而憐憫的眼神看着我,卻不曾做出阻攔或者勸告的舉動,只會擦肩而過,甚至遠遠的示意我離去。
天空漸漸暗下來,我一腳深一腳淺踩着污泥,慢吞吞攀爬一道陡坡,後方有士兵踏着整齊步伐經過,夜風吹散鬢角沁出的汗,腦後傳來誰的詢問。
“小姐去哪裏?”
瞥了眼很快趕上來的那角雪白大衣,我點了點坡頂,沒有回答。
“已經傍晚時分,我們再過不久就會撤走。”那人攥住我的手肘,“小姐你…”
短時間內數次跳躍的損耗早已經超出負荷,加上情緒起伏激烈,我沒力氣掙脫對方禁錮,只能澀澀盯着他,“瑪麗,或許在那裏。”
沒什麼溫度的微涼暮色里,年輕的指揮官看着我指的方向,側臉線條浸染出幾分嚴肅甚至是凌厲的感覺,“上面原本是崖岸和森林,已經被毒藤的能力毀掉。”手上力道微微加重象是要轉身返回,“現在它什麼也沒剩下。”
“看一眼,我就看一眼。”掙扎使得汗水滲透背脊,渾身虛脫到快要無力,我反手努力拽住他的袖口,放棄最後堅持,哀哀的懇求,“她一定在。”
那裏有她五十年的思念,所以,即使死亡,也一定在那裏。
…………
對方默不作聲,我從近在咫尺的沉沉眼瞳里,看到自己慘白扭曲的臉。
又過了很久,久到我開始絕望,這人忽的嘆口氣,鬆開指間禁錮,正當我喜出望外拔腳就要往上跑時,腰際猛地一緊…
天旋地轉間視野傾斜,我盯着飛速往後掠去的黑色,嗡嗡作響的耳際,傳來年輕男人猶帶幾分怒意與無奈聲音。
“我帶你上去,午夜之前必須跟着歐諾拉號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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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籠罩下的崖岸彷如墓冢一般荒蕪。
搖搖晃晃站定之後,我朝着本該是森林邊緣的位置撲過去,那裏生長着只紮根靠近海岸岩石群的木棉,每年月華最盛之夜綻放…
微薄天光從流動雲層縫隙間透出來,明明滅滅光影下,外表與野荊棘無異的植株,靜靜矗立在曠野中。
黑色剪影般的植株,嶙峋枝椏間點綴,密密匝匝,小小的花骨朵…還活着…
巨大的驚喜混合著無法言喻的悲傷如潮水倒灌,嗆得我眼角酸澀,一瘸一拐站到它近前,咽了咽口水,探出手復又頓住。
瑪麗…我緊張的四下張望。
“月光木棉啊~真是少見。”把我象袋米一樣扛上來后隨意放下的海軍指揮官,慢吞吞踱到附近,“剛開始搜索的時候,以為是枯死的荊棘。”
“奇迹般的活着呢~”他朝最近的枝椏探出手,沉悶的語調終於帶上几絲愉悅,“看樣子今晚會開花。”
“是來赴一年一度與月光的約會吧?”說話間,指尖小心翼翼觸動,吸收光線顯得晶瑩剔透的鼓鼓的花苞。
我淺淺彎起嘴角,卻見在他指尖碰觸的剎那,美景瞬即破滅,光芒暗淡下來,整株植物細沙一樣幻化成灰,無聲碎裂在掠過的風裏。
…………
“啊嘞?”這人修長的手指僵在半空,半晌,方才略顯歉意的望向我,“抱歉。”
游移的視線在他,與殘存的植株之間徘徊許久,最後,我的注意力鎖定在,生長出那棵已經的消散植物的位置。
眯着眼睛看了許久,我上前一把將人推開,蹲下/身,手指插/入污膩地表摳摸起來,或許是幻覺,方才夜光移動的瞬間,地表下隱隱有微弱藍芒閃爍…
過了一會兒,攪動的黏稠中指尖碰到金屬堅硬,用指節勾住將它慢慢拔/出。
看不出顏色的鏈條,綴着仍舊往下滴落污泥的墜子…等我掀起衣角細細擦拭乾凈,這次看清楚埋在植物根系的,是瑪麗從不離身的項鏈。
秘銀製成的鏈條,橄欖形花紋繁雜墜子,鑲嵌深海一般墨藍的寶石。
怔忡良久,我愣愣的把目光重新定到眼前這片方寸之地。
或者,不是埋在植物根系,而是…它根本就是瑪麗…
“海仙女的眼淚。”安靜許久的海軍指揮官取走我手裏的東西,端詳片刻又將它還回來,不以為意說道,“海皇波塞冬之妻,安菲特里忒,傳說中,海皇追求她時,曾經讚美過她的眼睛是唯一的海洋。”
“只不過它應該是仿製的,真品四百年前就被帶出偉大航道,據聞失落在北海。”
心頭突地一跳,我淡淡瞥了他一眼————北海,唯一的海洋…恍惚間有什麼地方讓我總覺得哪裏不對。
可是往下細想,又怎麼都抓不住靈光一閃的思緒,我閉了閉眼,甩開亂鬨哄的瑣碎,把鏈子塞進口袋,轉而取出禮物,挖開地表將之埋葬在找到項鏈的位置。
…………
做完這一切,我起身,隨意擦擦滿手泥濘,正要說點感謝的話,此時,海軍指揮官身上有東西發出奇怪的聲音。
噗嚕噗嚕~噗嚕噗嚕——
他從大衣口袋掏出一隻長着古怪花紋的蝸牛,不知往哪裏按了下,那玩意吧唧一聲露出人/性/化的表情。
“麥塔肯羅準將閣下,已經到了預定時間。”
“所有一切就緒,只等您下達命令,請儘快回來。”
說完,那隻蝸牛聳拉下腦袋。
囧了下,我滿臉神奇的盯着那蝸牛被裝回兜里,這位‘麥塔肯羅準將閣下’隨即上前攥住我的手腕,挑起眉,用一種命令式口吻說道,“該走了小姐,你浪費我很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