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甄應嘉其實真有種決赴死薛家成雲煙
揚州甄家別院的一間密室里,甄家家主甄應嘉面前也擺着一本帳。他意味不明地翻了翻,冷笑一聲道:“就知道那群商戶齷蹉得很,以為有這麼一本暗帳,就難拿得住老爺?哼!”
在座的還有薛家家主薛盛,他的臉色就沒有甄應嘉那麼從容了,“友忠兄,我總覺得事情不太對啊,我們是不是收一收?況且,皇上這次南巡,我總覺得不光是為了河工,就怕是衝著咱們來的。”
“你怕什麼,即便出了什麼事,也有我在前頂着。”甄應嘉十分鄙夷薛盛的膽小,不悅道:“事情沒那麼嚴重,這賬本不是已經拿回來了么。再說,宮裏面有太後娘娘,甄妃娘娘,那都是咱們的倚靠。”
說到這兒,他幽冷地瞥了薛盛一眼,宛若囈語般道:“再不行,不還有大皇子殿下呢。殿下如今在京監國,若是當今在江南出點事……”此話意猶未盡,但鋪面而來一股狠辣。
薛盛猛地瞠大眼,驚懼萬分地看着甄應嘉,臉色變得慘白,“友、友忠,這種話不好亂說的。這樣,就當你沒說過,我也沒聽過、沒聽過……”說著,就要站起來告辭。
到這時候,薛盛是真後悔了。他跟甄應嘉混到一塊,只為了求財而已,可沒膽子想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以前怎麼沒看清甄應嘉竟是這麼個敢想敢幹的,他現在只有後悔莫及了。
“繼興,這件事我並非說笑。”甄應嘉身子略朝薛盛傾了傾,拉住他的手臂,低聲道:“眼前正有一個機會,只要謀劃得當,我之所言並不為虛啊。你可知道,皇上,其實已經到了揚州。”
“你說什麼?”薛盛啞然地張張嘴,追問道。他並不感覺甄應嘉能成什麼事,但能探聽一下他的虛實也好。畢竟,去告密的時候,也要有些乾貨才行不是。
甄應嘉放開他,身體也往後靠到椅背上,木無焦距地笑道:“我得到確切消息,皇上並沒有在淮安養病,而是跟賈赦一起來了揚州,以忠順王的身份。他們剛到揚州的時候,我便有所猜測,才讓那群蠢貨去吸引他們視線。我暗中命人到淮安打探,昨日終於得到確切的消息。”
“他們身邊只有□□個侍衛,還帶着兩個孩子,此時正是絕好的機會。繼興,天予不去反受其咎啊,這樣的機會咱們可不能錯過。你放心,一旦事成,別說恢復你家祖上的榮耀,便是更進一步,又有何難?”甄應嘉如此拉攏薛盛,不光為了薛家,更因為京里那三家。
賈、史、王、薛,本朝開國便成金陵四大家族,別看他們現在沒落了,可手中的人脈卻非甄家這樣的新貴可比。甄應嘉需要藉著薛家,將賈、史、王三家都拉攏過來。
薛盛沉默半晌,咬咬牙問道:“友忠不是我不信你,而是皇上行蹤乃是絕密,你是如何打探到的?萬一一個弄錯,咱們兩家那可就是萬劫不復啊。”看來皇上身邊是除了內奸,若他能打探出來,說不定還能將功贖罪。
甄應嘉似笑非笑地盯着薛盛,直把他看得難堪起來,才不在意地道:“既然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乾清宮總管李清,已經被我拿下了。他,是我的人。”
“李清?”薛盛低下頭,心裏開始飛快地計算得失。他沒想到甄應嘉連皇上最貼身的人都能收買,難道說他真的能有把握?可……當今皇上在位十七年,看着不像是個容易糊弄的啊。
“繼興,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你知無不言?”甄應嘉戲謔地瞄着薛盛,哈哈一笑道:“因為,殺手已經派出去了。現在,咱們倆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出了事誰都跑不了。”
“若是事成,那就去京城享受榮華富貴;若是不成,那還是一起去京城,到菜市口……斬首。”說到這裏,彷彿想到什麼愉快的事情,甄應嘉不禁笑得前仰後合,點點薛盛道:“繼興,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別想把自己摘出去。”
“你!”薛盛聞言又驚又怒,騰地站起來怒瞪着甄應嘉,顫抖着聲音罵道:“甄友忠,你他么的事真有種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造反,你在造反啊!你到底想幹什麼?!”
說道激動處,他一把攥住甄應嘉的脖領子,死命地搖晃着吼道:“我薛家是絕不會跟你同流合污的,你別妄想拖我下水,別妄想——我告訴你,我薛家世世代代都蒙受皇恩,絕不會做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絕不會!!!”說罷將人扔垃圾一樣地丟開,轉身就要離開。
薛盛實在沒想到,甄應嘉辦事居然如此利索,昨天剛得到消息,今天就敢派殺手去行刺。他也不想想,皇上即便是微服出行,明面上身邊沒幾個侍衛,可難道暗地裏還沒有么?這種事情,一旦有個閃失,那可不但是抄家滅門,那是要滅九族的啊。
更可恨的是,甄應嘉竟然將他這個完全不知情地拖下水,這麼明目張胆地陷害他。這、這真是上輩子的冤孽啊!他薛家那位神佛沒拜到,怎麼就倒霉催地沾上這麼個逆賊。
冷眼看着薛盛向外沖,甄應嘉並不去阻攔,毫不在意地整了整衣襟,冷笑一聲,“繼興,你想去做什麼?我已經說了,咱倆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事情沒有結果之前,誰,也離不開誰。”
薛盛剛剛衝出密室門,整個人就騰着空飛了回來。緊跟着,兩個黑衣大漢走了進來,像甄應嘉抱拳道:“大人,薛先生走錯了路,我們已經把他送回來了。”
“做得很好。去門口守着,一有消息立刻送進來。”甄應嘉擺擺手,不再理會又怒又懼的薛盛,默默地坐在椅上,眼睛不知看向何處。
他其實並沒有表現出的那麼鎮定,他其實心裏也怕得要死,他其實也不想走到這一步的。但他不想死,不想充軍流放,不想吃糠咽菜……他做這一切,都是被逼的,被逼的啊。
……
“崑崙,雲烈,你們護着四兒和璉兒先走。隨行侍衛已經在趕來揚州,此時應該離得不遠。”宇文熙將手中的一面玉牌塞給宇文小四兒,鄭重道:“憑此物可證明你們身份,見到侍衛營之後不必尋朕,直接去將甄家別院圍了。”
四兒抿着唇點頭,將玉牌貼身藏好。臨被帶走之前,他回頭看了看他父皇,心中充滿了疑惑。為什麼……被行刺了,他爹好像並不生氣呢?
“璉兒,老子已經把家業給你掙下了,守不守得住就看你的了。記住,給你妹妹找個好相公,不准她嫁姓孫的;還有你,不準娶王熙鳳,不,連姓王的也不準娶,誰說都不行;另外,給你太太說一聲,想改嫁就假死脫身吧,老子不耽誤她……”當此緊要關頭,赦大老爺只覺得有千言萬語還沒跟兒子交代,後悔當初沒有記錄成冊。
“行了,用不着交代遺言,朕護得住你。”宇文熙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把賈璉推給雲烈。
兩個小的都知道此時乃非常時刻,不是婆婆媽媽的時候,也知道自己在這乃是累贅,聽話地被崑崙、雲烈帶走了。
沒錯,宇文熙與賈赦等人,此時正在被一群刺客追殺。武功雖然都不出眾,可奈何人數眾多,讓侍衛們陷入苦戰。一路上且戰且退,已經來到郊外。
他本算準了甄應嘉會鋌而走險,卻沒想到甄應嘉會如此瘋狂,今晚就突然發難,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向來奉行有備無患的準則,昨日便密令一營侍衛來援。算算時間,他們應該已經到了揚州地界。
“他么的甄應嘉,你等老子捯出手來,弄不死你個老王八蛋。”賈赦揮刀砍翻正面的刺客,不及收勢便橫刀劈向側邊另外一個,姿勢分外難看。他的刀法乃是戰場上磨練出來的,又快有狠,不講究招式好看,只圖迅速殺敵,最是適合這種混戰。
“放心,等會兒咱們就去會一會他。”宇文熙則跟賈赦完全不同,他自幼跟隨宮廷供奉習武,一柄長劍耍得乾淨利落,每一揮劍便是見血封喉。
有了他兩個生力軍的加入,侍衛們漸漸佔據了上風,能站着的刺客越來越少。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卻異變陡生。
賈赦覺得遠處冷光一閃,下意識地定睛看過去,只見一支冷箭正飛快地向著皇帝老兒she來。赦大老爺連想都沒想,抬刀將羽箭撥開,冷聲道:“小心冷箭。”
正說著,羽箭就接二連三而來,箭箭都瞄準了宇文熙。這一下登時將形勢逆轉,侍衛們一面要殺敵,一面還要時刻關注着皇上的安全,有些手忙腳亂起來。
“皇上的安全交給老子,你們儘快將他們幹掉,然後去斬殺弓箭手。”大老爺看這不是個事,示意侍衛們先儘快結束這邊的戰鬥,有他看着皇帝老兒呢,傷不了。
宇文熙面容冷峻,眼角卻微微翹起。有多少年了,再次有機會跟老赦並肩戰鬥,他甚至有些感謝這場刺殺了。只是一瞬間的走神兒,身上登時就挨了一腳,接着就是一頓罵。
“這時候也他娘.的敢走神兒,你是嫌死得不過癮,還想再死一次?”大老爺踹開皇帝老兒破口大罵道。也是這一腳,讓宇文熙避過一支冷箭。
多麼熟悉的場景啊!
……
時間已經接近黎明,甄應嘉的神情也不由忐忑起來。這麼長時間的等待,他已經沉不住氣了。所有的鎮靜自若,都被漫長的時間折磨得一乾二淨。他忍不住在房間裏踱起步來,每隔一會兒就會向門口處看一眼。
反倒是薛盛,他此時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穩穩坐在椅子上品茶。面前擺着許多精緻的茶點,他一一都平常過,喜歡的就多用兩塊,那樣子就像是在喝早茶。
“大人,壞事了。”一個大漢猛地衝進來,哭喪着臉道:“外面被包圍了,官兵已經殺進來了。我們……我們跑吧。”
甄應嘉愣了愣,失神地跌坐下來。在事情沒發生之前,他以為自己能淡然地面對任何結果,可到了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遠沒有那麼淡定,那麼堅強。他明明派了那麼多人,那麼多人,為什麼還是沒成功?為什麼啊?
現在……現在該怎麼辦?
“真有種,你的種呢?”薛盛如釋重負地放下茶盞,嘲諷地道:“怕死了?敢做刺皇殺駕的事情,我以為你能視死如歸呢。原來,也只不過是個孬種。”
“我怕死,你不怕?姓薛的,我跑不了,你也一樣。別想着戴罪立功,狗皇帝不會放過你的。”甄應嘉猛地回過神兒來,反唇相譏道。事情也許還有轉機,畢竟他身後還有三座大山,皇上看在他們的面上,至少也不會對甄家斬盡殺絕,那就還有翻身的機會。
薛盛根本就不理他了,推開嚇傻的大漢,大步流星地出了密室。他被甄應嘉拖累,這次是脫不了身了,卻還要為家族努一努力。這次是他貪心不足、誤上賊船,連累了整個薛家上下八房族人,他是整個家族的罪人啊。
“這是急着去哪兒啊?”宇文熙大馬金刀地坐在朝霞中,形象登時光芒萬丈起來。
“皇上,”薛盛噗通一聲雙膝着地,頭重重磕在地上,哭道:“皇上,昨夜……”
他將昨晚跟甄應嘉的對話重複一遍,腦袋在地上重重連磕三下,“小人罪孽深重,不敢求皇上饒恕。只是,小人雖有膽販賣私鹽,卻絕不敢行刺殺之事。昨夜之事,全是受甄應嘉矇騙蠱惑,還求皇上明鑒。”
“皇上,小人有如今的下場,乃是罪有應得。只是薛家族人對這一切並不知情,還求皇上法外開恩,饒薛氏一族死罪啊。”說到這裏,薛盛痛哭流涕。他是真後悔啊,老老實實做生意,也不缺銀子死,為什麼要作死呢?!
宇文熙看得出來,薛盛說得是實話。薛家世代都是商戶,此時正值盛世,他們不敢也不會做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不符合他們的利益。
是以,他淡淡道:“朕不是濫殺的昏君。”言下之意,便是薛家若真未參與刺殺,便不會過多追究。
“謝皇上,謝皇上盛德,皇上聖明啊!”薛盛感激涕零,不住地磕頭謝恩,眼看着額頭就已經血肉模糊了。他算是放下一件心事,卻還有另一件心事,眼神不由就轉向了賈赦。
他放心不下自己的一雙兒女,想要將他們託付給賈赦,畢竟賈、薛兩家有親。有了賈赦這位榮顯公照應,兒女也不會吃太多苦,日後說不定還能有個好前程。可一對上賈赦冷淡的眼神,他便知道自己的算盤行不通了。於是乾脆將話咽下去,免得託付不成,反為兒女招禍。
再說,王家是蟠兒和寶釵的外家,他們……他們應該會照顧好兩個孩子的。會吧?薛盛雖然如此想,心中卻充滿了不確定,不由得就更恨甄應嘉。
正巧,此時甄應嘉被侍衛押了出來,薛盛惡狠狠地死盯着他,恨不能衝上去將他食肉寢皮。他臉上全是磕出來的血,面容透着股猙獰,眼神中透着決絕,慘笑一聲,“真有種,你給老子等着,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說罷便一口血噴,睜着眼睛倒下了。薛盛咬舌自盡了,他是不得不死,他不死薛家就脫不了干係。如今他死了,也算是以死明志,為家族求一條活路。
……
在南巡的大隊人馬抵達揚州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聖駕沒有在揚州多做停留,皇帝老兒換過皮之後,就直奔金陵而去。
而在這之前,赦大老爺已經率領江南大營的一對人馬,將甄、薛兩家抄家下獄,等待聖上駕臨再做發落。
此事終了,薛家確實並未參與刺殺,但他們也並不無故。薛盛販賣私鹽的利潤,他們那一房人也沒有落下。宇文熙下旨,除祖產、祭田外,將薛家一應財產抄沒,取消薛家皇商的名頭。薛氏一族淪落為普通商人,等待他們的,將是來自各方各面的瓜分。
從此之後,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至此徹底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