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君心若坦途
87_87584及至二月底,我們一行人等才到達天水城外。戶部侍郎鄒廷急於進城休整,我於是請他先行,自己則要了馬匹欲在城外先探查一番。
其時甘肅本州已賑濟了兩個月,倉庫錢糧早已傾出殆盡,但按照之前甘肅地方倉儲所備的糧食數量,尚且足夠災民勉強撐過這個冬天。
我與阿升都換了常服,一路打馬前行,路遇不少窮鄉父老攜扶出城,其中不少婦孺哀聲慟哭聞之令人斷腸。
我向阿升示意,他下馬扶住一位年邁長者問道,“請問老伯,你們這是要去哪裏?為何大夥都這般凄惶模樣?”
那老者拄着拐顫抖不已,喘息了許久也未說的出話來,一旁攙扶他的是一位羸弱的少年----大約是他的孫輩對阿升說道,“先生是從外地來吧,所以不曉得。我們都是本地居民,地震后家中多有傷亡,田地荒蕪,聽聞州府衙門開倉濟糧,我們便相攜入城在府衙前等候。誰知兩個多月過去了,衙門的老爺們總說無糧可發,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後日,到最後竟告訴我們都已經發放完了。我們只好出城歸家再想辦法了。”
“那你們已守了那麼久,府衙的老爺們就不聞不問么?倉糧不夠還可以向別的州府再借呀,總不能看着你們挨餓吧?”
少年有些氣憤的道,“我也問他為何不管我們這群人,他卻說先緊着城中大戶人家發放,其次是城中的居民,似我們這些城外鎮上的平民就只能等朝廷的賑災糧了。朝廷的糧食究竟哪天一天到卻是沒人說得清,我看就算是到了也還是輪不上我們。”
“那城中居民如今都得到安置,領到了糧食了?”阿升又問道。
“哪裏都能領到?不過是些富戶大家佔着他們人口多領的更多罷了,尋常人家也和我們差不多排了幾個月也沒見到一粒米!倒有不少人熬不住在城中賣兒女換糧食的,那些富裕人家要不是不差錢糧怎麼還有閑心買人!這世道就是不給老百姓活路。”他說的憤懣,一旁的老者卻拉住他,擺首示意他不要再多說。
“爺爺不要攔我,我說的本就沒有錯。”少年不理會老者的勸阻,反而沖他說道,“如今把咱們趕出來可讓人怎麼活,城外流寇盜賊四起,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殺到家中強搶一番。早知如此還不如我也落了草和那伙人一起,只怕這會兒爺爺你就不用再挨餓了。”聽他這樣說,那老者急得一通咳嗽,直咳的臉紅氣喘,少年急忙扶穩了他輕輕為他拍着後背。
“這位哥哥快和爺爺回家去吧,我打東邊過來,聽說朝廷賑災的官員這幾日就要到了,你且回去安心等着,不日自會有錢糧發送給你們的。”阿升一面說,一面又卸下腰間的錢囊,從中取了一錠銀子給那少年,“這個你先拿着,老伯上了年紀身子也弱,你安置好他先去城中買些糧食救急,再安心等待些,我看朝廷不會不管百姓的。”
少年還想推辭不受,阿升便不多言,只將銀子塞入少年手中,看了我一眼,即和我上馬離去。身後只聽他少年高聲道謝,一會聲音便即遠去再也聽不到了。
阿升這才跟我憤憤不平道,“果然和大人所料不差,貧民百姓便是無人周濟。這些當官的也不怕老百姓逼急了造反,像剛才那個小哥都說出要落草的話了。”
“大災之後的盜賊往往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搶的也多是百姓,鄉紳富戶都有自己組織的鄉勇團練,他們也並不敢去侵擾。所以無論有糧沒糧受苦的都是百姓,阿升,我們不光要賑災還得剿滅盜匪。”我嘆道。
阿升擔憂的說,“唉,可是咱們沒有兵,還得藉助廖通才行啊。他要是有心剿匪又怎麼會耽擱到今日?”
我想到李誠,向阿升笑道,“你忘了還有昭勇將軍李誠么?他剛平定了此地撒拉爾回民的叛亂,兵力用來剿匪可是綽綽有餘的。”
阿升恍然,亦覺得安心多了沖我笑了起來。此刻我與他行至葫蘆河畔,沿岸已有很多災民在此駐紮,臨河靠水捕撈些魚蝦以充饑。
葫蘆河是渭河一大支流,水量豐沛,因河道形似葫蘆而得名,據記載河水水質微咸,河中的水產本就不豐盛,加之地震后被兩岸災民過度捕撈,如今更顯貧瘠。
忽聽一陣哭號聲,前方正有一個婦人死死的抱住一個男子,那男子手裏抓着一個幼兒,正要將他擲入水中!
兩旁災民俱都定睛觀看並無一人攔阻,我急忙下馬疾步行至那名男子身側,將他手中的幼子奪了過來。他驀地一驚,喝問道,“你是誰?搶我的孩子做什麼?”
我見他四十上下的年紀,滿臉饑饉之色,雙目通紅狀似顛狂,便溫言道,“我是過路的外省人,見此人間慘禍豈能袖手旁觀?你不必氣惱絕望,朝廷的救濟糧這幾日就會發放,你再忍耐一下,千萬不要做日後令自己後悔不已的事。”
“朝廷的救濟糧?真的假的?你怎麼知道這幾日就會有?”他大聲問道,吸引了兩旁不少人的注意,有很多人已經自覺的圍了上來。
我放下孩子,那婦人立即將他抱入懷中安撫着,我環視四周朗聲道,“我從陝西府一路途徑貴地,在官道上遇到了朝廷賑災的車馬,算算日子他們此時應該已到了天水城。我想如果順遂的話,明日天水城府衙就會貼出賑濟災民的榜文,你們也可以去領取救濟錢糧了。請大家再忍耐一個晚上的時間。”
話音剛落,人群便開始騷動起來,一瞬間人們奔走相告傳遞此消息,葫蘆河兩岸群情歡騰。
我和阿升對視一眼,趁着眾人不注意快速上馬離去,向城中馳去。
剛至驛館,便已有人來報甘肅巡撫廖通在外等候要見我。我更換了衣服,於阿升出到廳中,廖通只帶了一名校尉,見我出來便起身與我頜首示意。
我向他回禮,兩下里各自坐了。他寒暄兩句開門見山道,“周大人不急於進城,在城外考察了一道有什麼觀感么?”
我亦直言道,“大災之年,百姓苦,災民流離失所。我正要和大人商議明日即發佈榜文讓城中及城外災民前來領取賑濟糧,大人覺得如何?”
廖通點頭稱是,“周大人不辭辛勞,我替此地的百姓感謝大人。朝廷這次送來了八萬多石的糧食,大人準備怎麼個發放法,我想聽聽。”
“乾嘉三十六年賑濟蘇松水患給米則例,大人六斗,六歲至是十四歲一升,五歲以下不與。如今可按此例,同時我想將小孩的糧例升至三斗。”我一面想到今日葫蘆河畔那個小孩,一面接着道,“早前已得賑濟的城中居民酌量減例,大人一斗,小兒六升。如此大人同意么?”
他聽我這樣說知道我已探明了之前救災糧發放的去處,便點頭道,“很是公允,我沒有什麼意見。明日卯時請大人親至府衙,坐鎮督辦。有勞大人了。”他說著欲起身告辭。
“不忙,我尚有一事和您商量。”我伸手請他坐了,“城外盤亘了不少流民組成的盜賊,經常肆擾百姓,這夥人若不剿滅即便百姓得了糧食也會被他們所搶,我想請大人儘快出兵剿滅這群流賊,還百姓一個清靜安穩的生活。”
“歷來大災過後總會有賊寇出沒,我一則忙於賑災,二則本地兵力不足,我從首府一路過來所帶兵力也有限,早前也是顧及不暇啊。我以為這夥人眼下成不了什麼氣候,且我接下來還要忙着發糧發錢,督促囤地開荒,明年秋爭取能征繳上足數的糧食以充實糧倉,這些可都是大事啊。”他頗不以為然的說道。
我知他不願耗費兵力,也不屑於這種流賊,但若是放任下去受苦的只有百姓,“我知道大人的難處,所以想向大人推薦一個合適的人,昭勇將軍李誠。請他調兵前來相助大人,大人專心治內,他督外剿匪,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其實我是存了心思要調李誠前來助我查處廖通貪腐一案,李誠在雲南任上就折在貪腐上頭,他自己對於貪字和這背後的事應該比旁人更清楚,我正是想借了他的手以貪治貪。
廖通雖和李誠不大合,但此舉借李誠的兵力而不必費他一兵一卒,他也無不可,遂道,“也好,周大人是欽差,有什麼想法可以直接上報皇上,您既這麼決定便向皇上請旨就是了。我悉聽安排。”
接下來一連半個月的時間,我都在府衙中督發賑濟糧予災民。待到糧食已分發的差不多了,阿升臉上的神情也輕鬆了不少,笑道,“可算差不多了,這八萬多石的糧食啊,竟然還有些結餘,要不是大人您省下了少給那些已得濟的大戶,這會兒啊估計也都全沒了。”
我略微鬆了一口氣,只覺得連日來殫精竭慮不免疲憊,可是想到尚有遺漏的處還是對他笑道,“只是差不多了,還有一處沒有發到。”他不解的看着我,我便告訴他,“晚間你陪我走一趟府獄吧。”
府獄中只有兩個衙役值班,正坐在一處吃酒烤火。阿升亮明了身份,兩個衙役登時拜倒驚慌失措。彼時還是冬季,獄中竟無任何取暖之物,除卻兩個衙役坐位處,其餘地方皆冷若冰窖。
“朝廷日前發放的賑濟糧可有給到這些犯人?”阿升見狀喝問道。
一個衙役戰戰兢兢的回道,“這是獄丞管的,小人們也不大清楚,應該是按數分得這群人頭上了的。”
阿升白了他們一眼,看向我。我知道他們不過是聽差的,並不想多為難他們,遂命他們去取炭火安置於每間牢房內。
我走近一間牢房向內中之人詢問近日吃的都是何物,見其中有不少人面黃肌瘦病骨支離,凍得縮手縮腳的,卻都回復我每日只給他們一餐,且都是極粗極難以下咽之物。
“大人,他們不過是囚犯罷了,何必對他們這般好?”阿升趁無人時向我問出心中疑惑。
我心中有所感,於是回答,“囚犯也一樣是大魏的子民,服刑期間不該遭受虐待更不該因此喪命。你不是常常覺得因為內侍的身份被人瞧不起而不平么,推己及人,更不該存了瞧不起別人的心才是。”
阿升聽后似有所悟低頭不語,過了半晌看那兩個衙役將炭火放置於牢房中,他才吩咐道,“明日一早叫你們獄丞點了這些人的救濟糧,按人頭逐一發放到位。我後日再派人來查,若是短少了一點,就唯你們是問!”
兩名衙役忙回答不敢有違。我很滿意阿升此時流露的狐假虎威,卻不好當著旁人面笑他,直到回到驛館才一壁稱讚他能幹一壁調笑他越發的精明厲害,倒是強過我許多。
“阿升年紀雖小,脾氣卻沖,可以當個急先鋒呢。”白玉也附和,又盯着我看了半天笑言,“大人就是長的樣子太和善了,笑起來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不笑的時候也沒有一點冷若冰霜。這個模樣落在我們姑娘家眼裏自然是好,但若是外頭那些人看了卻是一點都不怕您呢。”
我淡淡笑着,我本就從未想過要別人怕我,阿升卻不滿的瞥着白玉,他近來無事常以和白玉拌嘴抬杠為樂,“什麼叫你們姑娘們才喜歡,喜歡大人的人多了,十二團營的總兵就是大人的好朋友,他可不是姑娘。大人的為人是該得到別人尊敬的,豈是一個怕字能涵蓋的。”
白玉亦不示弱,嗤笑道,“尊敬是外頭爺們兒的事,我們女孩家就知道心裏歡喜是最重要的。大人這樣的就是招女孩喜歡嘛,依我說,大人若是能娶妻的話怕是京城的媒婆都要忙的不可開交咱們府上的門兒都要被她們擠破了呢。”
阿升聞言登時有些羞臊,垂了頭不再做聲,卻偷偷的覷着我的面色,見我平靜如常才放心了些輕出了口氣。
白玉說這番話時,坦蕩而不扭捏,我猜她只是想誇讚我而已,自然不會去怪她,何況我也確實沒有精神去怪任何人了。自那晚從府獄回來,我便感染了傷寒,遍體疼痛高熱不止,此後數日都只能躺在驛館中將養,由着白玉和阿升對我百般悉心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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