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羈旅仍風雨
87_87584陛下從容的放開了我的手,笑着說道,“來了也不通傳一聲,養心殿的人怎麼這麼不濟事。”
秦啟南的笑容彷彿春夜朗月般燦然明亮,“我特意不叫他們打擾你的,你這會兒頭痛好些了么?”
她點着頭,“前頭筵席辛苦你了,朕好多了,多虧元承給朕好好梳了會兒頭。”她似不經意般的掃了我一眼。
我早已起身站立在一旁,聞言向她欠身道,“陛下鳳體已無礙,臣便告退了。”
她微微頜首。我收斂心神向後退去,在退出養心殿,殿門即將合上的一刻,我聽到秦啟南溫柔的說著,徽贏,我陪你去院中賞月可好。
我無意識的舉首望向半空,幾朵浮雲輕柔的散開,一輪圓月正懸當空,皓然明凈的光芒撒在我身上,令我無處遁形,我幾近倉惶的快步離開了乾清宮。
幾日後,我親自去內閣取當日的奏疏,重華宮的內侍秦辛帶了幾個婦人從我身邊經過,我見那幾個人皆不是宮人打扮,便向他詢問她們都是什麼人。
“是王爺親自給陛下選的梳頭娘子,掌印請放心,都是尚宮局親驗過的,”他欠身客氣的說著,卻用眼神探查着我的表情。
見我沉默,他懷了一抹譏諷的笑容說道,“您別誤會,這事兒是王爺一早交辦的,王爺說了連日來辛苦掌印了,不好總叫您做梳頭這點子小事兒,您是陛下要派出去辦差的得力之人,說不準什麼時候陛下讓您出去監軍,一年半載的不在宮裏頭,陛下身邊總的有人伺候不是,這才忙忙的替陛下選了人來。”
我緘默的點頭,看着他離去,腦中只是在重複着,陛下要派我去監軍這一句話。
儘管我一直懷着這個疑問,但直到我念完這一日所有的奏疏,又奉了茶給陛下,看她閉目品茗之時亦沒有想到,該如何開口向她發問。
“你且告退吧,今日不必為朕梳頭髮了。”她在回到寢殿之後如是對我說道。
我欠身遵命,有些想問她選到的梳頭娘子是否合意,卻終於覺得這個問題太過無稽。我垂首自嘲的笑笑,躬身向後退去。
她突然出聲叫住我,輕緩無力的問道,“若朕派你去監軍,你想去哪一處?”
“臣去哪裏皆可,全聽陛下吩咐。”我沉聲回道。
這個答案她心中應該有數,只是在以這樣的方式來告訴我,她需要我離開內廷。
天授二年臘月中,甘肅天水地震,陝甘一帶皆有持續復震。甘肅巡撫廖通奏疏上言道,或地裂泉涌,中有魚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數震,或累日震不止。河、渭大泛,華岳、終南山鳴,河清數日。官吏、軍民壓死八十三萬有奇。
我念完這道奏疏,心中亦為災情所牽動。陛下更是鎮日愁容不展,我隱約覺得如果此時能為她分憂,大約只有一個選擇。
我於是向她請調前往甘肅賑災。她只是深鎖了眉頭看着我,並未作答。
過了兩日她下令,詔發太倉銀萬兩於延綏、一萬兩於陝西諸府、一萬五千兩於甘肅、一萬兩於固原,協濟民屯兵餉,停免夏稅。
同時下旨令我為欽差,與戶部侍郎鄒廷和一道即刻前往甘肅坐鎮抗災。
阿升又一次為我收拾行裝,而我的心情也如同京城的冬日一般寂寥落寞。
我知道此行所到之處只會看到流離失所的難民甚至是餓殍遍野的慘境,再也不可能有江南那般煙雨迷濛和詩情畫意。
臨行前一晚,陛下召我前去,我知道她還有事要吩咐我。她拿了一份密奏的摺子給我,內容是如今駐防甘肅的李誠上書彈劾甘肅巡撫廖通貪贓枉法。
“你此去甘肅,除卻賑災,要替朕查清這件事。朕已授意李誠協助你,你可於他商量該如何辦。”她頓了一下,繼續道,“在沒有實際證據前,不得打草驚蛇。務必要一擊即中,明白么?”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暗中查訪,不能讓廖通事先有任何的察覺。廖通盤亘甘肅多年,在當地的勢力可謂縱橫交錯,既要他不察覺,還要暗中搜集證據,於我來說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這是她的旨意,我亦不能違抗,只能回答,“是,臣明白。”
我見她再無話便告退出去,在即將轉身的時候,她叫住了我,“元承,你知道朕為什麼派你去,是么?”
我沉默須臾,含笑答她,“是,臣是陛下信任之人,所以您派臣前去,也是為了臣能多些歷練。”
她此時支起手臂撐在書案上,昏黃的燈影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聽到從那片模糊的陰影里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此行山高水長,路途遙遠,你多保重身體。歸來時,朕要見到一個更為精幹的你。你在甘肅有任何要求朕都會盡量滿足你。”她向我揮了揮手,示意我可以離開了。
我凝目再向那片陰影着意的看了一眼,“臣會謹記您的吩咐,也請陛下珍重鳳體,切勿太過操勞。”
天授三年元月,我再都離開京師和那道九重宮闕,一路幾近車馬無歇的向西馳去。
很多時間我都在思索,如何能滴水不漏的完成陛下的交代的事。途中車馬勞頓,幸而有阿升照顧我的飲食,日常陪我說笑解悶。
這日,行至河南境內時天降暴雪,不得已我們只得在驛館先做停留。
“大人,咱們會在這裏待多久?行程受阻會不會耽誤救災?”阿升頗為擔憂的問道。
我也有些惆悵不知這場雪要落到何時,官道又什麼時候才能清掃乾淨,不過還是安慰他道,“陛下已調派甘肅周邊府縣的一些官員先行去安撫百姓賑濟糧食和過冬的衣物了,咱們的太倉銀和糧食一到便可以按戶籍再行賑濟。只要雪稍微小些,我們便可以上路。”
阿升撇了撇嘴,搖頭道,“那些官員不見得靠得住。大人自小生在京城,沒有遭過災不知道。舉凡有大災的時候,就是這些地方官員和鄉紳們發財的好機會。朝廷的賑災錢糧倒有多數都落在他們口袋。
那些大戶自己趁機勾結官員囤積糧食過後再倒賣給老百姓,什麼事情做不出來的。我當年就是因為逃難一路從惠州入了中原,後來才被拐子賣進宮裏頭的。這些事倒也沒少見呢。”
我知道他所說的幾乎是歷朝歷代在賑災過程中官員的流弊,元末流寇盜賊四起很大程度也是因為災年時,民多乏食,饑民以樹皮充饑,或演變成易子而食的慘劇,百姓無以為生只能聚眾為盜強搶鄉紳。這都是官逼民反的結果。
我於是暗下決心,此次賑災過程中要着意救濟貧民,盡量不讓貪腐官吏有機會侵吞他們的錢糧。
“唉,大人也別憂心了,您是欽差,到時候那廖通也得聽您的,咱們盯緊了他們也就是了。”阿升看我面色沉鬱,笑着遞上一盞茶,“這是我特意帶的陽羨茶,雖沒有好水,您此時湊合著喝些吧,聊勝於無。”
我笑着謝了他,因提到陽羨茶,不免又想起那晚在我的居所曾為陛下煮茶的事,那時候也用的是陽羨茶。
那是她第一次主動去找我,想來那時候她便已經把我當作可以信賴和傾訴之人了罷。
“大人再嘗嘗這個,是我吩咐廚房新做的。”他奉上幾份點心,一盅蓋碗裏竟是清燉獅子頭。
我嘗了一口,贊道,“香糯味醇,好手藝。”心下卻不免生疑,“眼下我們在豫界,哪兒來的這麼會做淮揚菜的廚子?”
他目光立刻開始閃爍,有些支支吾吾,我更加疑惑,“阿升,你如今也不跟我說實話了么?”
他沖我憨笑,撓着頭頗有些窘迫的道,“大人的舌頭太好使了,想瞞也是瞞不過去了,咱們這兒是有一位精通淮揚菜的大廚呢,只不過不是驛館的就是了。”
我已隱約猜到但還是有些難以置信,“此人在哪裏,請他來讓我見見。”
“唉,看來今天不見都不行嘍。我說白姑娘,您可以出來了。大人要見你。”他沖門外喊道。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內侍打扮的人走了進來,他垂着頭走到我身邊,我定睛看去,正是從揚州跟了我上京,一直被我安置在宅中的白玉。
“胡鬧!”我有些生氣的道,“誰許她跟來的?”
“我自己要來的。”白玉聞言抬起頭目光灼灼的看着我,“您別埋怨阿升,是我自己求了他死乞白賴的要跟了來。大人,您自從回了京再沒來看過我一次,我整日在家裏什麼事都不做,阿升又把您每月的俸銀拿來給我打點日常花費,我白用您的錢可從來都沒伺候過您一天,您知道我心裏頭多過意不去多難過么?”
自揚州歸來,卻是已有近一年的光景了。那間外宅曾住過楊氏母子,我因此一直不願意再去,省得徒惹傷感,再加之宮內外一直有傳言說白玉是段洵專門奉承我特意送給我的,我亦起了避嫌的心,所以更加不願意回去見她。
想來也是委屈了她,她年紀輕輕,長日無事想要出來逛逛確也情有可原。
“你要是覺得悶可以告訴我,我讓人陪你在京里多玩玩也就是了,何苦跟這一趟,我是去辦差且還是賑災,不是遊山玩水,你一個女孩子走這一路太辛苦了。”我下意識的看她長衫底下的蓮足,她此時穿了內侍的靴子,但想必不會舒服,也不知道這半程下來是怎樣熬過來的。
“我沒想去遊山玩水!我知道大人是去辦正經事的,難道正事就不能帶着我么?可見您還是嫌棄我。我又不給您添麻煩,只是想着您身邊只有阿升一個人,他是個男孩子心哪有那麼細,有什麼想不到的我幫他想着就好了嘛。我是來照顧您的,您就別替我擔憂了。”
見她神情亦嗔亦喜,我對她溫和的笑道,“我絕沒有嫌棄你的意思,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也攔不住,路上若有什麼不適你只管告訴我,千萬別硬撐着。”
我轉顧阿升,略微嚴肅的道,“這事你辦的不妥。你隱瞞我在先且不提。我一個宦臣出門竟還特意帶了家眷,讓別有用心的人知道還不知怎樣大做文章呢。阿升,你沒有想過這裏面的利害吧?”
他紅了臉,嚅囁道,“是沒想那麼多。我見她求得可憐才答應的,早知道會給您惹麻煩,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同意!那,眼下她已經跟了來,咱們就一直讓她打扮成內侍的樣子別露行跡,這樣總行了吧。”
我擺首,輕嘆道,“我也不是怕麻煩,反正麻煩總不會斷的。你只記得以後做事要思慮的更清楚些。”說到這裏我不禁笑道,“其實你們算計我倒周詳的很,到了這裏才肯出來見我,必是想着已經跟了半程,我就是再不情願也不能大費周章的再把人送回去,對不對?”
白玉抿嘴笑道,“這卻是阿升的主意,可見他還是了解大人的。您可千萬別再怪他了,他一路都擔心死了就怕您罵他。”
我哭笑不得,看着阿升道,“我這麼可怕么?怎麼我不記得何時曾罵過你?”
“當然沒有了,大人別聽她亂說。倒是你啊,既然來了,就好好照顧大人,沒事多做點可口的東西給大人吃,我們大人雖然不挑食但是也有自己喜好的,你好好學着點吧。”他瞪着眼睛囑咐着白玉。
白玉笑吟吟地答應了,又對我說道,“大人也不必覺得我沒用,我也是苦出身,當年淮河水患的時候,我也曾做過災民。雖然那時還小但也知道個中辛酸和官老爺們的嘴臉,說不准我到時候還能幫到大人呢。”
我只能點頭微笑,心裏喟然長嘆天下災禍不斷,多少小兒女流離失所,我身邊最近的兩個人都是這樣的境遇,可見世道艱辛百姓之苦。
當然那時我也並沒把白玉的話當真,誰知日後她真的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於此行中幫了我一個大忙,令我既憐惜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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