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苦情路線
臘月二十八那一天中午,曹方萍左手牽着女兒,右手拉著兒子,也找上門來。
門衛依舊不肯放他們進去,曹方萍走到馬路中央,“撲通”一聲跪倒,迎着凜冽的寒風,哭得聲淚俱下,沒過一會就吸引了一大幫人圍觀。
“老天爺,我的命苦啊,比黃連還苦!我三歲死了媽,沒媽的孩子像棵草;十歲死了爸,沒爸的孩子不如狗;二十歲出嫁,嫁進禽獸窩,丈夫白眼狼,公公黃鼠狼,婆婆雌老虎,一個比一個難伺候;二十五歲男人變心,離婚回到娘家,給哥嫂做長工,每天三更眠、五更起,做死不討好;二十七歲被逼再嫁,嫁入苦窩裏,丈夫有羊癲瘋的毛病,一年要發作好幾次,公公斷了一隻腿,婆婆瞎了一隻眼,一對老人常年卧床,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多次自殺沒死成,生了兩個小孩子,一個比一個聰明,卻命不好,投胎到我的肚皮里,別人家孩子天天大魚大肉,我的孩子每天醬油湯,過年沒有新衣穿,生了病也沒錢看病,苦煞啊......”
十五分鐘后,門衛找到邵寒,向他彙報他的親生母親在廠門口啼哭。儘管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以為自己已經看開,可以做到泰然自若,可是等到曹方萍真的找上門來,邵寒的心裏卻依舊不好受,心情無比的複雜,有些酸,有些疼,有些憋屈,有些煩燥......
小時候吃不飽、穿不暖,還三天兩頭被人歁負,邵寒做夢都想着媽媽,可是他的媽媽卻對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從來沒生過他這個兒子,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長大了吃穿不愁、學業有成,還遇到了此生最愛的人——章秀青,邵寒做夢都想過上平平靜靜、快快樂樂、美美滿滿的生活,可是他的媽媽卻時不時地冒出來,嘴裏說著請求他原諒的話,做的卻是索要錢財的事。
試問天下有哪一個母親會如此對待自己的兒子?如果可以選擇,邵寒寧願自己是孤兒......
一隻溫柔的的手輕輕地撫上他的臉頰,邵寒抬起頭,看到的是一雙充滿了關懷和安慰的眼睛。
窗外寒風蕭瑟、落葉翩飛,屋內茶香裊裊、暖意融融,此生最愛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輕啟檀口,開始清唱。
當時光老去,華髮鬢生,邵寒依然記得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那個人、那首歌:“......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這裏,就是生命的奇迹。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就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痣,我總記得在那裏......”
還有那句誓言:“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愛你,我依然愛你;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離開你,我依然在你身邊!”
寒風一陣陣敲打着窗棱,發出嗚嗚的響聲。一滴冰涼的液體掉落到地上,無聲又無息。
邵寒不由自主握住章秀青的另一隻手,放在手心裏輕輕摩挲,從指尖到指腹,從手心到手背,從每一寸肌膚到每一處骨骼,珍而重之,愛而慕之......過了良久,他才低下頭,在她的掌心裏印下一吻。
她的手掌微涼如水,他的親吻炙熱如火,當水與火纏綿在一起,所有的悲傷、痛苦、彷徨、憤怒、不甘......全都離他遠去。
邵寒伸手將章秀青抱在懷裏,炙熱的吻如雨點般的落在她的臉上、脖子上......
“咚咚”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溫馨世界,章秀青連忙從邵寒的懷裏掙出來,拍了拍臉頰,直到紅暈稍退,這才說道:“請進!”
李紅妹帶着曹方萍母子三人走了進來,幫他們一人倒了一杯熱水,然後掩上門走了出去。
如果說邵冬成實施的是強盜策略,那麼曹方萍走的就是苦情路線——母子三人滿臉菜色,也不知多少天沒吃飯;頭髮亂糟糟的,也不知多少天沒有洗過;身上衣服破破爛爛的,左一個補丁,右一個補丁,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會以為他們是叫化子。
章秀青就算用膝蓋猜,也能猜到曹方萍的用意,有兩個:一個是希望邵寒看到她的凄苦狀況后,勾起一絲惻隱之心,從手指縫裏漏點渣渣出來,就足夠她們一家幾口的吃喝用度了;另一個是希望其他人看到她的凄苦狀況后,生出打抱不平之心,如果邵寒鐵石心腸,只顧自己吃香喝辣,不管親娘吃糠咽菜,一定會惹起公憤,到時候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不得不說,曹方萍的策略很成功,她這一路走來,不知引來了多少人側目,許多熱血熱心腸的人聽了她的故事,無不灑下了同情的淚水。這些同情她的人,不僅包括不明真相的路人,還包括三天前被邵冬成一腳踹倒的老門衛,以及敢於豁出一切去追求愛情的李紅妹。
還沒等曹方萍開口表達悔意,“叮鈴鈴......”下班鈴響了,制衣廠的員工紛紛前去食堂吃午飯。窗戶開了一半,飯菜的香味飄了進來,母子三人的肚子全都咕咕地叫了起來。
小姑娘和小男孩原本被寒風凍紅的臉變成了紫色,兩人迅速低下頭,一個緊緊咬着下唇,淚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另一個則扯了扯曹方萍的衣角,哽咽着說道:“媽媽,我們回去吧!”
曹方萍偷偷瞟了一眼邵寒,用滿屋子的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道:“等一會,我們吃了飯再回去!”
小姑娘的頭垂得更低了,而小男孩則捏緊了拳頭,說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話:“媽媽,我不餓,我們回家去吃吧!”
曹方萍將目光轉向章秀青:“可是家裏什麼吃的都沒有,你爺爺、奶奶和阿爸全都在餓肚子呢!”
小男孩的臉上露出痛苦之色,一對瘦小的肩膀不停地抖動,可他不想讓別人發現自己在哭,於是拚命捂着嘴巴。
誰沒嘗過餓肚子的滋味?你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呵護,可是我呢?餓了沒人管,冷了沒人問,當初你的好媽媽但凡對我有一點關心和憐憫,如今我也不會這般無情無義......邵寒冷着臉,根本不為所動。
章秀青嘆了口氣,她可以不管曹方萍的肚子餓不餓,卻對那兩個孩子狠不下心。
姐弟倆的樣子不像是演戲,小姑娘跟章秀紅差不多大,大約十五六歲的樣子,面黃飢瘦,神情疲憊,手指頭紅腫不堪,好些地方甚至在潰爛、褪皮,一看就是繅絲廠的女工,而且乾的時間還不短,很可能小學一畢業就去當女工了。
小男孩跟章曉鋒差不多大,大約十歲的樣子,兩隻手長滿了凍瘡,手背腫得跟饅頭似的。耳朵上也長滿了凍瘡,狀況比手還要嚴重,都快要爛了......
邵寒聽到了章秀青的嘆氣聲,這才看向曹方萍,不情不願地說道:“走吧,跟我去食堂吃飯!”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邵寒臉上那毫不遮掩的厭惡之情,曹方萍不由得“嗚嗚”地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訴說自己那悲慘的命運。從她那抑揚頓挫的哭訴中,章秀青知道了她這些年所過的日子:一個字,苦!二個字,很苦!三個字,非常苦!
只是,這一場聞者落淚、聽者傷心的苦情戲,到了章秀青和邵寒面前就徹底玩不轉了。前者深知曹方萍絕不是省油的燈,前世邵寒功成名就,這位母親為了搶奪兒子辛苦創下的基業,無所不用其極;而後者早已被曹方萍的自私狠辣深深傷透了心,根本不願意在章秀青面前上演“母慈子孝”的戲碼。
臨近過年,食堂里的菜很豐盛,有雞腿,有炒蛋,有菠菜,還有排骨湯。邵寒將曹方萍母子三人帶進食堂,讓他們隨便找位置坐,並幫他們各打了一份飯菜。
曹方萍大約餓壞了,無視旁人異樣的目光,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姐弟倆的臉皮沒有母親那樣厚,儘管肚子餓得咕咕叫,卻不肯吃嗟來之食。曹方萍又氣又惱,低聲罵了幾句,因為隔得有些遠,章秀青聽不清她在罵什麼,只見姐弟倆低着頭,一邊小聲抽泣,一邊用手背擦眼淚,哭了好一會,才拿起筷子開吃。
曹方萍將飯菜吃得一乾二淨、湯喝得一口不剩。兩個孩子只吃了菠菜和排骨湯,雞腿和炒蛋一動未動,全都挾在空碗裏,看樣子是想帶回家給爺爺奶奶吃。果然,他們小聲商量一會後,手拉着手走到兩人面前,先是結結巴巴地道謝,接着低聲下氣地請求,能不能把那些剩飯剩菜帶回家。
章秀青又嘆了一口氣,歹竹出好筍,破窖燒好碗,曹方萍人品不咋樣,生的孩子倒是都沒有隨她。
邵寒點了點頭,兩孩子全都鬆了一口氣,對他謝了又謝。邵寒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兩孩子這才捧着碗離開。
曹方萍跟着兩人重新回到辦公室,邵寒二話不說,從柜子裏取出一個在三天前就準備好的包袱,裏面裝着一百塊錢、一件女式滑雪衫和十斤多味瓜子:“拿了東西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來了我也不會再見你!”
曹方萍老臉一紅,又開始哭了起來,淚水嘩嘩流敞,也不知是羞愧難當,還是後悔當年做得太過份,以致於讓邵寒冷了心。
眼見她哭得沒完沒了,而邵寒的臉越來越黑,章秀青清了清噪子,說道:“阿姨,你要是不急着回去的話,我們談談!”
曹方萍很想對章秀青說:“我是邵寒的親生母親,你怎麼能叫我阿姨?”她的心裏很不滿,可是在母子關係未恢復之前,不敢給章秀青臉色看,只敢在心裏暗恨,還得陪上笑臉:“好的,你想談什麼?”
“我想請你幫我打聽一件事?”
“什麼事?”
“你聽說過東隅頭潘家的故事嗎?”
“當然!”
“我要請你打聽的事情跟這家人有關,大約在十八年前,也就是六六年底,潘先生看形勢不妙,自知在劫難逃,在被抓起來之前,把一大批金銀財寶藏到鄉下一戶姓章的人家中......這件事情據說做得非常機密,只有天知、地知、潘先生知和章老頭知,結果不知道什麼回事,消息泄漏了。我想知道,造/反派是怎麼知道的?是有人通風報信,還是潘先生臨死前招供的?”章秀青深知曹方萍是個無利不早起的人,乾脆明碼標價:“你打聽清楚后告訴我,要是確認屬實,我會付給你兩百塊錢酬勞。”
這年頭兩百塊錢能買不少東西,如果省着點花的話,夠他們一家六口人一年的開銷,曹方萍不由得大喜:“我馬上回去問我公公,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說完,立刻背起包袱走人。
這一晚,章秀青失眠了。邵寒半夜過來,抱着她的肩膀不停安慰:“別擔心,當年參加造/反的不止陳建生一個,他那裏問不出來,還有別人。我們慢慢打聽,總能打聽到的......”
章秀青不由得感動,將頭埋進邵寒的懷裏。
邵寒輕輕地拔開遮住她臉頰的碎發,在她的唇上印了一吻:“我愛你!”
次日上午,兩人正在廠里貼封條,曹方萍興沖沖地找上門來:“你讓我打聽的事情我已經打聽清楚了,好在是我去打聽,要是換了別的人,你給再多的錢也打聽不出來。你們知道當年負責抄家的造/反派頭頭是誰嗎?說出來都沒人相信,竟然是我公公!嘿......他都一把歲數的人了,記性還是那麼好,那麼久的事情,竟然還記得一清二楚......”
啰里啰嗦說了一大通,就是不說重點。
章秀青忍住心中的焦燥,掏出一百塊錢,曹方萍這才開始說重點:“我回去問了我公公,他說當年潘先生本來是打算將家財放在一得意弟子家裏的,結果他的弟子怕被連累,死活不同意。潘先生很着急,也很失望,暗地裏又找了好幾個學生,還許下重金,可是依然沒人敢接這燙手山芋。後來,有個姓章的小青年不曉得從哪裏聽到這個消息,這個憨徒貪圖錢財,暗中找到潘先生,雙方談妥后,在某一天夜裏將這批金銀珠寶用船運到鄉下,埋在他家的自留田裏......沒過多久,潘先生被抓,造/反派去抄家,發現除了紅木傢俱等大件還擺在家裏,其他東西全都不翼而飛。當晚潘先生夫妻倆就被吊起來打得要死,可他們死活不肯招供東西去了哪裏。大概過了半個月,有人建議將他的學生全都抓起來,嚴刑逼供。這些人果然挨不住打,胡亂招供,咬了好多人出來,那個姓章的小青年也在其中。我公公他們抱着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的心態趕到鄉下,沒想到還真的被他們找到了,但他們只找到部分財寶,據說潘先生的大兒子發現不妙,捷足先登,把財寶都運走了,不過造/反派的人都不相信,然後,那戶姓章的人家倒了大霉,死了好幾個人......”
事發那一年,章秀青的爺爺已經快五十歲了,絕對和小青年搭不到邊,因此,和潘先生私下密謀的人絕對不是他,而她的阿爸剛滿二十二歲,難道是......章秀青的心怦怦亂跳,手心裏沁滿了汗水,聲音嘶啞難聽:“你公公知不知道那個姓章的小青年叫什麼名字?”
曹方萍將手放在嘴邊哈了口熱氣,回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今年天氣好冷啊!”
章秀青急於知道答案,立刻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遞給曹方萍。
此時不坐地起價,更待何時?曹方萍接過錢,作皺眉沉思狀:“我公公把名字告訴我了,叫章什麼,讓我想想......”
邵寒知道自己母親的性子,面無表情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皮夾子,胡亂抽了一疊錢遞給曹方萍。
曹方萍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心滿意足地將錢塞進口袋,在章秀青期待的目光中,終於說出那個名字:“他叫章林生,是你小叔!”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我猜你已經猜到了,對不對?”
章秀青緊緊地捏着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肉里,連出血了都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曹方萍立刻舉手發誓:“我說的這些都千真萬確,如果有一句假話,讓我全家死光光!”
章秀青咬着下唇,過了良久,這才問道:“你有證據嗎?”
曹方萍得意洋洋地點了點頭,豎起一根手指:“一千塊!”
章秀青沒心思討價還價,一口答應:“成交!”
很快春節來臨,新東村家家戶戶請客吃飯、走親訪友,忙得不可開交,孩子們也全都穿上了新衣,熱熱鬧鬧過新年。唯有章秀青的小叔家裏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氛,章秀青的奶奶把能摔的東西全都摔了,把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家裏一片狼籍,幾無站腳的地方。
章林生被她罵得狗血噴頭,就連最喜歡的孫女——章秀珍,也被老太太罵得抬不起頭來。
看熱鬧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將章林生家的小院圍得水泄不通。
老太太穿了一身白麻衣服,坐在冰冷的地上,又是哭、又是罵、又是拜、又是捶,還不停地自抽耳光。眾人聽了半晌,終於聽明白,原來害死親生父親和大哥的真兇是章林生,不是章林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