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紀哲平仍是躺着,直視天花板,平板的說:「我努力學着尊重別人,為了她,我一直在學!但是如果不用這種方法,我怎麼讓她靠近我?不拉近距離,她怎麼會知道我變了?」
「那你有想過後果嗎?」凱文咬牙切齒。他這麼聰明,難道就不明白留退路的道理嗎?
「我想過,但十年了,如果輸了,頂多就這麼一輩子,但我不能不賭,只是結果出來,我輸了。」聲音轉冷,他倏的起身。「告訴漢斯,我要出院了。」
「你要去追品萱?」
「這次的歐洲經濟高峰會,不是來函邀請我嗎?」他冰冽的眼神,毫無生氣。
「你不是不去?」
「為什麼不去?」紀哲平走進更衣室,換下藍色的病服。
凱文尾隨在後,「你到底在想什麼?不去向品萱解釋嗎?」
砰!紀哲平用力關上更衣室的門,阻絕凱文的糾纏。
可惡!凱文惡狠狠的詛咒。幸好閃得快,否則他高挺的鼻子豈不斷了,好,不爽是嗎?自作孽,不可活!
才短短一個月,她怎麼好像離開有三、四年的感覺?
台北的街頭依舊,總是車水馬龍,汽車仍然不會禮讓行人,尤其交通尖峰時間總是有人捺不住性子的大鳴喇叭。
辛品萱受不了尖銳的嗓音而皺眉。怎麼才離開沒多久,她變得不習慣這個城市的一切?
回到公寓,拉開陽台的窗帘,讓冬日難得的陽光放肆,驅走寒意后,人也變得輕鬆起來。
在行走間,她不小心踢到餃子的碗,傳來金屬碰撞聲,響遍了屋子角落,迴音變得單調,往昔,只要碗發出聲響,餃子總是在一旁興奮的吠叫,以為用餐的時刻到了。
現在,迴響過後,再度恢復寧靜。
她……只剩一個人了。
辛品萱輕撫過尚未隆起的肚皮。不!應該說只剩她和肚裏的寶寶。
難道要再重蹈覆轍,讓孩子在沒有父親或缺少母親的環境中成長嗎?
小禮、小儀是前車之鑒,就算父母儘力的陪伴,邁入青春期的孩子就不再需要父母的呵護,他們會轉往同儕間尋求支持。
小禮、小儀,她的兩個心肝寶貝!
嗚……討厭,怎麼懷孕后,她變得這麼愛掉眼淚,動不動就以淚洗面,偏偏又沒人在身旁可以憐惜安慰,然後就覺得更凄涼……哇!她好可憐!
是啊!他簡直就是不想活了。凱文為紀哲平幾天來的行徑下了結論。
那天,他們離開醫院是下午三點二十三分,在趕往機場搭乘飛機的同時,他致電要求秘書差人將R2的相關合約細則準備好,在長達十多個小時的航程中,他使用傳真、視訊,采馬拉松式的開會方式,確定R2的可行性,如果正式量產,將為電腦硬碟容量及大小空間再創新紀元。
下了飛機,趕赴日內瓦的會議場時,他連飯店休息都拒絕了。
他只要求了普拿疼和一頓晚餐,偏偏吃沒多少就推掉,原因當然是來拜託的人士太多。
凱文在此時才驚覺自己的幸福,坐在日內瓦飯店的餐廳,他可以悠哉的享用龍蝦料理及道地的瑞士起司鍋,哲平可不,商務人士不停前來攀談,他根本無法好好享用晚餐。
晚餐告一段落,凱文可以回房間好好調整時差,他卻答應和日本經濟財政大臣額賀福太郎會晤,主要是討論投資北海道的觀光事務,這明明不屬於這次出訪的範疇,他卻答應赴約。
就這樣,各種邀約不斷,他雖然沒有來者不拒,推了不少,參加在精,卻也花了不少時間,幾乎沒有闔眼,甚至讓腦袋平靜。
凱文發現,側着角度,透過他戴的銀邊眼鏡,深陷的眼窩帶着青紫,居然還是清晰可見。
「你多久沒有睡了?」
「都有睡。」疾筆在卷宗上批上企畫案的缺失,他闔上放置在一旁。
「騙人,你不想要命是不是?」
「我很好!」
「這句話是在騙人還是安慰人?」
「隨你怎麼想。」紀哲平再拿起一份待批文件。
凱文用力從他手中抽回,「我聽辛妮說你這陣子像拚命三郎附身,公司營運再創佳績,在道瓊和那斯達克掛牌的股價都齊聲上揚。」
「這樣不是很好?老闆工作認真,可以激勵下屬的士氣。」
「柏莉說你準備把兩個小傢伙的學籍轉往台灣?現在正物色學校中,你不打算接她回來嗎?」
「都快兩個禮拜,她不會回來了。」紀哲平摘下眼鏡,揉着鼻樑。
倦意讓他想闔上眼,卻總是睡不着而作罷,他只要停下工作,腦袋就開始亂鬨哄,像懸浮在半空中的棉絮,讓他心生不安,甚至開始胡思亂想,他痛恨那種思緒無法完全掌控的感覺。
「你想把兩個小傢伙送過去陪她,那你呢?」
「我……哼!自作孽,不是你說的嗎?」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消極?」
「我累了,如果你沒有事,先出去吧。」闔上眼假寐,他選擇用這種方式來逃避不想碰觸的話題。
安靜中,他聽見凱文的輕嘆,之後,門拉開再關上的聲音傳來。
他睜開眼起身,踩着柔軟的暗紅色地毯,走到酒櫃前,為自己倒了八分滿的威士忌,一仰,喝得一滴不剩,熱辣的液體滑過喉頭,暖了胃,熱氣衝上腦門,突然眼中帶着濕潤。或許是被辣氣嗆到,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電鈴響得無法無天,辛品萱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吵醒。
可惡!現在是凌晨兩點半耶!
怒氣沖沖,她披着睡袍下床,找着拖鞋穿上,行走間發誓,如果來者沒有重要的事,或者哪個混蛋又喝醉酒按錯門鈴,她一定要讓對方死得難看。
怎麼婦幼雜誌寫的孕婦都嗜睡,常疲倦,完全和她的癥狀不同,從美國回來都快一個禮拜,時差也調整得差不多,她卻少眠多煩心,還開始孕吐得亂七八糟,只差沒把胃吐出來打招呼。
連看了兩位婦產科醫生,給的建議都是要她保持心情暢快。
哼!像遇到這種半夜擾人安寧,誰心情能暢快得起來啊!
她用力拉開鐵門,「我們這裏沒有你要找──」
「媽咪!」稚聲齊響,還夾雜着狗兒興奮的吠叫聲。
老天!「小禮、小儀,你們怎麼回來了?」她忙拉開鐵門讓小傢伙進來,後面還尾隨着一個人。「柏莉,怎麼會是妳?快、快點進來!」
柏莉使盡全力對抗餃子,避免牠撲向女主人,造成無法收拾的慘狀。
「媽咪,妳怎麼可以突然偷溜?人家好想妳哦!」辛子儀直撲進辛品萱懷裏撒嬌。
「媽咪,妳還好吧?」紀子禮關懷的上下打量她,深怕她有一點不適。
辛品萱一手摟着一個孩子,坐進沙發,「媽咪看見你們,高興都來不及了。」她親了女兒的髮際,也吻了兒子的額頭。
柏莉好不容易才讓興奮過頭的餃子乖乖坐下。「夫人,妳的離開得太突然,我們都措手不及,少爺也不肯交代原因,妳這樣實在是太任性了!」
柏莉向來一根腸子通到底,爽朗性格也是辛品萱極為欣賞的一點。「柏莉,有時候感情的事情很難說。」是啊,她連自己花了十年都找不着的答案,能做什麼交代?十年,對他的傷害,她仍餘悸猶存,卻也無法忘懷啊!
「我是不明白感情的事,但妳這麼一走,少爺可慘透了。」
「慘?」
辛子儀點頭如搗蒜,「媽咪前腳才離開,爹地就到瑞士工作。哥哥說爹地是裝病騙人的,他根本不用動手術。可是爹地才離開短短一個禮拜,再回來時,小儀嚇壞了。爹地的眼神好冷,也憔悴好多,甚至抱住小儀時好用力,和之前的王子不一樣。哥哥說爹地是變回原來的樣子。」她討厭原來樣子的爹地!
「爹地幫我們辦了轉學,下學期開始,我們會在台灣念書。」
「為什麼?他要移居到台灣?」太多的消息,她除了驚訝,還有更多的慌亂。
他怎麼會把孩子送來台灣?難道他要來台灣?辛品萱的心不規律的跳動。他什麼時候會來?如果來了,她要用什麼表情來面對?晚娘面孔?還是不在意?這樣會太刻意嗎?
「爹地不來,他說孩子需要母愛,跟在媽咪身邊比他好,他必須到處工作,沒時間陪我們。」紀子禮的聲音有着落寞。
他們都明白爹地騙人!媽咪在美國的那段時間,他們去過迪士尼還有環球影城,爹地甚至每天晚上都會回家吃晚餐。
他明白大人的感情世界,小孩子永遠不會明白,但有些事情他一定要說。
「媽咪,我知道爹地的很多作為妳不認同,我也是。他老是喜歡幫我做安排,禮拜一下午三點上法文、晚上七點念經濟學理,還有數也數不清的課程,只要他認為該念,就不會問我的意願。可是,當我學到某種程度時,爹地就會問我有沒有興趣。鋼琴,只要求我會基本音,會彈到一級檢定合格就好。他知道什麼東西都要學到某種程度才能判斷喜歡或不喜歡。我越大,越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只是他從來不會為他的行為解釋。
「我知道爹地對妳也是如此。他用他自認為愛的方式來表現,很呆、很拙,可是卻很真。媽咪,如果妳真的不喜歡爹地這樣,妳可以像我一樣對他說啊!」
「他知道我是為什麼離開他,卻一直重複這麼做!」她當然知道他的個性,還有誰比她更了解他那種牛牽到北京還是牛的固執,頑性不改……
是啊!還有誰比她更了解。
可是,既然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為什麼她就無法比別人再多一些諒解?老天!既然是最明白他的人,怎麼會用最愚蠢的方式來對待他?
他表現愛的方式是霸道,而她是離開。
怎麼會……
「媽咪,妳為什麼哭?」辛子儀驚嚇到了。怎麼媽咪毫無預警淚如雨下?
「媽咪、媽咪沒事。」辛品萱七手八腳的抹淚,加上女兒的兩隻小手,更顯狼狽。「那你們爹地呢?他讓柏莉帶你們來台灣,還讓你們轉學,他人呢?」
柏莉搖頭,「少爺只交代我要待在這裏幫妳照顧小少爺和小小姐,還交代我要小心妳的身體,因為妳有孕在身。」
說到這裏,柏莉想起什麼似的,連忙打開行李,拿出一本名片簿。
「夫人,妳瞧,少爺多有心。他不曉得怎麼拿到這些名片,還怕我看不懂,一一寫了英文註釋,交代妳愛吃的東西在哪裏,連附近的超市都有,幾乎包辦食衣住行。」
真的!淚眼迷濛,她看見他龍飛鳳舞的英文書寫體,連她最愛的臭豆腐小吃攤都有,沒有名片就用西卡紙親筆手繪地圖及店址。
他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他騙我,害我這麼為他擔心,就不用來負荊請罪嗎?他以為……以為畫這種爛地圖我就會感動嗎?我回台灣都快兩個禮拜,如果有心,隔天就該追來。他……不要臉,還讓你們來當開路先鋒。」她眼眶紅紅,忍了多時的委屈終於發泄。
嗚……終於有人看見她的委屈,就那個最可恨的罪魁禍首沒有來……她可憐的孩子又要出生就見不到爹地。
「媽咪,妳其實不生爹地的氣,對不對?」辛子儀縮在母親的懷裏,除了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外,還小心翼翼的求證。
「我怎麼會不氣?我恨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