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緩緩站起身,「我從不認為妳可以讓任何人控制。」痛恨,她居然用了這麼強烈的字眼,他很想解釋,尤其之前她生氣勃勃站在客廳的模樣,他多想張開雙臂緊緊擁住她,可是她不會肯的,只是徒惹傷心。
他這麼做,只是為了確保未來……眼前的她開始模糊,連空氣都變得稀薄,原來她只要簡單的一句話就能讓他身陷地獄,這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就是吧!
耳際傳來的驚呼是他陷入黑暗中最後聽到的,很多人,他分不清誰也加入戰局。
一陣黑影籠罩,辛品萱下意識沖向前,想接住他,卻發現自不量力,只能隨着他的重量開始搖晃,幸好凱文及時伸出援手。
「他在裝嗎?」靠近,她卻發現他真的陷入昏迷。
「快叫人準備車,馬上送醫院。柏莉,妳打電話給辛普森醫生,告訴他,哲平暈倒,他知道怎麼處理。」凱文俐落交代的同時,也攙扶起紀哲平走向客廳。
柏莉迅速離去。
辛品萱霎時臉色大變,「凱文,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尾隨來到客廳。「你的意思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毫無預警的暈倒?」抓着他的衣袖,她顫着嗓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凱文還來不及回答,柏莉就進了客廳。
「凱文,快點!司機在大門口等候了!」
「先送他到醫院,路上我再慢慢解釋給妳聽。小朋友待在家,你們繼續用餐。柏莉,其他就交給妳了。」
「好,我明白了。」柏莉送着他們一行人出了大門。
「哥哥,爹地,他……」辛子儀紅着眼眶。爹地全身癱軟,就像洋娃娃,是她從沒見過的一面。
「爹地沒事,他只是生病。辛普森是好醫生,他會治好爹地。」紀子禮握緊辛子儀的手心,以堅定的口吻安慰着她,也說服自己深信一切都會沒事。
他們一家人好不容易團圓,還沒有好好相處,他才剛要習慣父母都在身邊的滋味,他還沒有品嘗夠!
到了紀氏紀念醫院,紀哲平迅速讓等候在外的護理人員推進急診室,辛品萱想尾隨入內,卻讓護理人員阻擋在門外,眼見怵目驚心的紅色警示燈亮起,她的心更加忐忑不安。
凱文讓辛品萱坐在門外的椅子后,隨即撥了幾通電話,明顯刻意壓低的聲音中,她依稀聽見律師和遺囑的字眼。
遺囑?他還這麼年輕,為什麼要寫這個?
等不及,她看凱文一掛掉手機,神色驚懼的問:「凱文,我剛剛聽見你說到遺囑這字眼,是不是?」
凱文閃躲她的視線,「妳聽見了。」
「別騙我!不然你告訴我,他是怎麼回事?」指着隔着一道牆的急診室,她再也禁不起猜臆,尤其一路上車子狂駛,他的臉色也漸漸蒼白。「凱文,你告訴我,他到底生了什麼病?他這樣是生病對不對?」
「品萱,妳別逼我。他千交代、萬交代,我絕對不能說。」凱文面有難色,卻無法掩飾眸底的哀傷。
「不能說可以用寫的,我去借筆!」辛品萱衝到服務台,借了紙和筆遞給凱文。
凱文接過筆,對上她泫然欲泣的眸子。唉!罷了!他將紙和筆放回她的手心。
「你連寫都不肯──」
「我告訴妳,把我所知道的全告訴妳好了。」他推着她的肩,讓她落坐在椅子上。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在九個月前,我和他到瑞士視察業務,因為關繫着第三季的營運指針調整問題,他連續與北歐各國的營業代表處負責人開會,整整十六個小時的腦力激蕩,就在深夜兩點,他突然暈倒,嚇壞我們一群人。妳可以想像,當時一屋子高階主管,有的人甚至一跺腳就能影響歐元的走勢,全都慌了,現在想起來很好笑,當時我們真的被嚇到了。」
「他還是不懂得照顧自己。」辛品萱擰着眉。在婚前,他們的約會時光多在辦公室度過,他處理公事,她則翻着喜歡的散文小品,永遠都是她喊餓,甚至開始搗亂,他才會停下筆,放下工作,陪着她去用餐。
突然,她發覺那些時光只有在婚前,婚後她開始喜歡待在家裏,期待做好小婦人的角色,所以學習做羹湯,也要求他要回家吃晚飯,享受家庭的溫暖感覺,他卻覺得累贅,也嫌麻煩,加上工作繁忙,而且社交活動多,他總認為老婆應該打扮美美的,陪他出門應酬就可以。
廚房只要留給傭人就好。
他們有太多的觀念差異,從小地方就可以窺之。
只是她一直學着習慣,也試着讓自己去接受,但是他們都忘了,即使麻雀變成了鳳凰,本質還是麻雀。她開始累,也倦了,總覺得戴着面具,一層層的幾乎逼得人無法呼吸。
最後,她的懷孕仍然沒有挽回他們的婚姻,他甚至還欺騙她,讓她錯過了小禮的成長過程。
就只因為他認為小禮是繼承人,應該跟着他,這是什麼狗屁理由。
「你們從結婚到離婚,一路走過,以旁觀者的角度,我必須說,他有錯。錯在什麼事情都不願意告訴妳,夫妻本來就是同林鳥,除了愛情,也需要友情來讓生活更加豐富,也讓彼此感覺貼近彼此的心。我知道妳一直怨他,他從沒說過『我愛妳』這句話,對不對?」
辛品萱驚訝,「你怎麼知道?」
「他告訴我過。」
「他──」辛品萱瞠目結舌。原來他一直知道,她最怨的就是這點,甚至可以說恨!他太冷情,總是表現得霸氣,沒有絲毫柔情。
她的身分是妻子,卻總覺得自己像員工。
「當人相處太近就容易產生忽略。他很愛妳,只是不擅表達,妳曉得他是怎麼長大,不是嗎?沒有任何親人,他早習慣獨立。我記得妳走了以後,他晚上曾抱着哭鬧整夜的小禮,一直哄着,一直搖着,那小子卻毫不給面子,哭聲不曾稍歇,一直到天大白,才呼嚕的睡着,而那傢伙雖累到不行,仍堅持十點前進公司。妳該明白,他太有責任感了,所以才會這麼積極的想保護妳。」
「包括強迫我進社交圈?他明知道我不喜歡那種場合。」
「他在等妳開口說。」
「他看得出來!」
「那妳為什麼不開口說?妳希望他能夠誠實的面對心,希望他能夠說真話,那妳呢?對!他看得出來妳不愛參加社交活動,但他希望妳說出來,在妳還沒說之前,他希望藉由各種活動的出席,能夠讓妳找到自己的興趣,他太明白自己永遠無法做到準時回家吃飯陪老婆、小孩的好爸爸,所以他希望妳能夠找到一個生活的重心。妳有退一步想到這裏嗎?」
辛品萱啞口無言,凱文的指控讓她明白自己很自私。「難道他就沒有錯嗎?」
「你們都有錯,只是……太晚了。」這才教人遺憾。
太晚?這兩個字重重鞭笞她的心。
「什麼意思?」濃濃的不祥感覺泛開,不停揪着她的心,幾乎無法呼吸。
「他的腦袋長腫瘤,經過電腦斷層掃描及振磁攝影,醫生判斷是原發性──」
「腦瘤!」聞言,辛品萱不知該做何反應。「怎麼可能,是惡性還是良性?」
「是良性。」
「那……有決定什麼時候要動手術嗎?」她雙眼緊瞅着他,深怕遺漏一絲消息。
「他堅持不動手術。」
「為什麼?」
「雖然這是良性腫瘤,卻壓迫海綿竇,也就是侵犯到腦神經第三、四、五、六區。」
「這會造成什麼後果?」
「腦神經第三、四、五、六條分別掌管人的顏面及視覺,只要出現萬一就會產生無法彌補的後果。成功機會只有三成,他無法接受。」
「還能拖多久?」
「醫生主要是怕他腦水腫,這是一種併發症,而且他一直無法下定決心,時間越久也會讓腦壓過高,加上他一直忙於工作,除了到台灣的那段時間有充分休息外,他回到公司后,又開始夜以繼日,想迅速補回之前落後的進度。」
「也就是雪上加霜?」
凱文點頭,「其實,我告訴妳只是盡人事,他的自尊心太強,無法接受自己可能失明或者無法控制顏面表情,但……我希望他能賭。」
辛品萱陷入沉思,半晌,才緩緩開口,「你還有什麼事沒告訴我嗎?」
「妳指什麼?」
「他幫我辭職是不是有什麼用意?」明眼人前不說暗話,她索性挑明了。
凱文揚起一抹笑,「妳開始會思考他的用意了。」剛剛的口水總算沒有白費。
「別用這種口吻,好像在諷刺人。」皺着柳眉,辛品萱一點也不高興。
「妳是他遺產的唯一繼承人,如果他有個萬一,妳將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所以他希望在他還有精神,至少意識還清楚的時候,讓妳慢慢接觸他的事業體,雖然會有一群專業經理人頂着,但至少,他希望由他最愛的人來守護他畢生的心血。」
「他知道我有多討厭數學,我不可能替他守護!」辛品萱咬牙切齒,「我才不會守護,我只會毀掉,如果是這樣,我一定會毀掉它!」站起身,她疾步衝出醫院。
凱文沒有去追,他知道在紀哲平情況尚未明朗時,她不會離開醫院,她只是需要讓自己靜下來,或者,一個人好好思考、發泄,尤其她最後任性的發言中,帶着哭音。
辛品萱來到醫院外,絲毫沒有停下腳步,沿着醫院圍牆,她繞着走進花園,森冷的夜裏,她邊走邊啜泣,淚水和鼻水掛在臉上,讓她無比狼狽。
嗚……為什麼要現在點醒她?為什麼她要讓內疚深深埋住,幾乎喘不過氣?
她突然恨起紀哲平的莫名溫柔,簡直是一種變相的折磨,害她浪費了十年的時間,含莘茹苦的養育女兒,甚至喪失生為兒子的母親應有的權利,如果他早點……
又為什麼當她已經明白一切時,卻又有些太晚?
老天爺到底在跟她開什麼玩笑!讓她曾經離愛一蹴可幾,用力一躍,以為捉緊握牢,卻又發現是泡沫,一觸即碎;在她以為碎了,傷心不已時,才發現原來愛早在自己口袋裏了!
走着走着,她繞了醫院好幾圈,突然,她蹲下來,將臉埋進微屈的膝蓋中。
不行,她絕不能就這麼認輸,既然她已經知道,如果不做些什麼事來挽回,豈不對不起自己?她能夠挽回,只要盡一切的力量,只要有任何的機會就不能放過。
辛品萱拔腿跑回醫院。
「小姐,醫院內請勿奔跑,很危險。」
辛品萱對護士的勸告充耳不聞,她要趕在他睜開眼的那一刻,讓他入目就是她。
一個即將不一樣的辛品萱。
她真的這麼立誓。
而在一小時后,辛品萱也確實不一樣,怒髮衝冠,以銳不可擋的氣勢沖回家。
紀哲平居然醒來就馬上離開醫院,放她鴿子不要緊,醫生告訴她,他拒絕任何診療,堅持要離開醫院,而且馬上。
他留了司機給她,自己和凱文搭計程車離開,據司機的說法是凱文不放心他一個人搭車離開,所以只好順着意陪他走。
這簡直是盲從,如果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應該拚死都要他待在醫院,至少等醫生檢查過。
「柏莉,他回來了嗎?」衝進客廳,她剛好撞見柏莉迎上來。
「夫人,少爺剛剛打電話回來,他交代要去西岸視察產業,就匆匆掛電話。夫人,這到底怎麼回事?少爺不是暈倒送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