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昨日才下場冬雪,今日的天氣卻乍暖,霜雪在暖意下漸融,近午的陽光淡淡地映入半敞的鏤花木窗,在地面曳落一地薄薄金芒。
幾隻麻雀在窗外吱吱喳喳地啼叫,清脆鬧耳的啼聲傳進薄薄的紫色帷幔,終於吵醒薄幔後的人。
蘇曼睩徐徐睜開酸澀的眼,將醒未醒的,心神仍陷於睡夢裏,一時無法完全清醒。
輕輕打個呵欠,她再閉上眼,耳朵聽到輕巧的門聲,不一會兒一抹身影走進內室的拱門,繞過繡花屏風,望了望帷幔。
「小姐醒了嗎?」進來的姑娘穿着藕色羅裙,容貌清麗出色,氣質婉約,像好人家出身的小姐。
「現在什麽時候了?」蘇曼睩再次打個呵欠,睜開眼,眼裏的迷濛已褪去,轉為清明。
「已經午時了。」知道小姐醒了,碧落將手裏的銅盆放到一旁的木架上,將窗戶關上只留一點小縫,再撥了下炭盆里的木炭,添加一些新炭,不讓房裏的暖意消褪,這才走到床旁,伸手撩開床幔,將薄幔掛在旁邊的掛勾上。
蘇曼睩坐起身,烏黑的長發披散,過於白皙的肌膚讓眼下的黑影極明顯。
碧落皺皺眉,看着一旁茶几上堆疊的幾本帳本,「小姐又熬夜了。」她不高興地嘟囔。這事不是第一次了,小姐每次專註認真起來就會廢寢忘食,忘了照顧自己。
「這些帳本就算看不完也不會丟了呀,小姐每次都為這些東西晚睡,要是你累病了,碧落一定會被老爺和夫人責罰的。」碧落的嘴巴一邊念着,手腳也伶俐地擰了條熱巾子。
蘇曼睩早習慣碧落的聒噪了,接過巾子擦了擦臉,再拿過溫茶漱了下口,接過碧落遞來的手巾擦了擦嘴,見碧落的嘴巴仍不停,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碧落。」她好笑又無奈地看着貼身婢女。碧落從小就服侍她,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好,而且她比碧落小一歲,因此碧落極護她,將她當妹妹般照顧。
尤其經過那件事後,碧落更是像老母雞似的保護她——其實不只是碧落,本來就疼愛她的爹爹也變本加厲的疼寵她,讓她幾乎要什麽有什麽,就算是當今公主恐怕都沒有她這般受寵。
想到那件事,明哞閃過一抹幽黯,胸口隱隱抽疼。即使已經兩年有餘,可那抹痛卻仍深深刻在心裏。
察覺到小姐眸里郁色,碧落立即知道小姐定是又想到那些討厭的事,她裝出不滿的表情,哼哼嘀咕,「好嘛,碧落知道小姐嫌我羅嗦,我不念了……小姐今天要穿什麽?」她快步走到衣箱前,翻找了下。「這件桃花襦裙好不好?再配上桃紅色的小坎肩,小姐皮膚白,穿鮮艷點好看。」
蘇曼睩回神,見碧落喳呼着,靈動的模樣像只彩蝶,又怎會不理解這丫頭的心思,她微微一笑。
「都行。」步下床,她由着碧落打扮,一邊問着,「早上有發生什麽事嗎?」
「沒有,晚點幾個管事會過來跟小姐彙報最近的帳務。最近古玩店進了一批河古白緬玉,挑選過後會拿給小姐看……」碧落一一說著。她不只服侍小姐的生活,連公事方面也會幫忙。
蘇家是南方首富,各方營運皆有涉獵,幾代累積下來的財富可堆成好幾座金山了。
蘇曼睩是蘇家唯一的女兒,一出生娘親就難產去世,蘇父愛妻至深,無法接受妻子的逝世,一瞬間幾乎蒼老數十歲,每天思念着離開的愛妻,對剛出生的女兒不聞不問。
那時,蘇父是恨這女兒的。若不是這孩子,他的妻子根本不會離開他,他根本不想看到那個害死他妻子的孩子。
是妻子的貼身丫鬟見不過他一直沉浸在哀傷里,狠狠打他一巴掌,將抱在懷裏的小女嬰硬塞在他身上,要他好好看看自己的女兒。
那個出生半年的小女嬰還沒有名字,睜着一雙烏黑大眼瞅着他,握拳的小手揮舞着,咿咿呀呀地對他綻出小小的笑容。
蘇父霎時落淚。這眉,這眼,這笑……多像妻子。
他想到妻子偎在他懷裏,疼惜地摸着圓滾滾的肚皮,笑着對他說:「老爺,若是兒子,我希望他能像老爺你一樣,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若是女兒,我不求她榮華富貴,只願她平安幸福,事事順心,最重要的是像我一樣,嫁個好夫君。」
妻子逝世前,還不忘叮嚀他好好照顧女兒,可他卻沒有遵守對妻子的承諾,忽視她為他生下的女兒整整半年……
他緊緊抱着女兒,幾乎痛哭出聲。手指顫抖地撫過女兒的眉、眼……那小小的、軟軟的手突然圈住他的手指,紅潤的小臉對他發出咯咯的稚笑。
那純真無瑕的笑容撫平了他心中的哀痛。
「曼睩。」他為女兒取了名,含淚的眼疼惜地看着女兒,輕輕地說著:「蛾眉曼綠,目騰光些。麇顏膩理,遺視曦些。」他的女兒呀,有一雙動人的眉眼,還有那白皙瑩潤的純真笑顏,一被那雙無瑕烏瞳信任地凝視,他的心瞬間就融化了。
他相信,未來有一天,也會有另一個男人融化在女兒的眉眼裏,就如妻子希望的,他們的女兒會嫁個好夫君。
「曼睩……你是你娘親留給爹的寶,你的願望爹都會為你達成,爹不只要你享有榮華富貴,還要讓你永遠順心平安,幸福快樂。」他對懷裏的女兒承諾,而他的寶貝則對他綻出無邪的笑饜。
自此,蘇父對唯一的女兒可說是疼在手心裏,呵護極了。
蘇曼睩可說是在蘇父的縱容下長大的,她的要求蘇父從來沒有拒絕過,蘇父也從來不相信什麽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小時候就為女兒請私塾,教導她所有東西,知道女兒對商場的事有興趣,私底下也任由她玩,反正蘇家有得是錢,而且他這個老子會賺,不怕女兒玩窮。
蘇曼睩倒也頗有經商才能,幾個提議都讓蘇家賺進大把銀子,也讓蘇父直樂呵,說就算他沒兒子又怎樣,他的女兒一點也不比男人差。
蘇曼睩可說是天之驕女了,雖說只是商賈之女,可擁有的榮華富貴和寵溺一點都不輸給當今公主,畢竟公主有那麽多個,蘇家的千金卻只有一個。
兩年前蘇曼睩嫁到北方,隨身的陪奩幾乎長達一里路,蘇父還宴請全城,為女兒的出嫁慶賀。
那時人人都看到迎娶蘇家女兒的男人長得不只高大,而且俊美過人,一身蔚然風采讓圍觀的姑娘們又妒又羨。怎麽所有的好事都讓蘇家女兒占上了,不只家世好,還嫁個好人家-聽說男方也是世家,在北方名聲可是很響亮的。
這也就算了,反正蘇家是首富,找的親家也不會是一般人。可怎麽這蘇曼睩連嫁的丈夫都長得那麽好看呢?
人比人可真是氣死人……城裏的人不禁搖頭嘆息。
這場婚宴讓人閑談了好久,直說這蘇家千金大概天生福澤殷實,註定命好。
誰知道蘇家千金才嫁了兩年卻被人休回來了,這可讓城裏的人震驚,一些流言碎語就傳出來了。
有人說這蘇家千金不守婦道,也有人說是蘇家千金肚子不爭氣,也有人說是善妒惹怒夫家……反正什麽流言都有,當然看笑話的、幸災樂禍的也不少,畢竟哪有什麽好事都讓蘇家千金佔了,看吧看吧,這不就被休了。
誰知更震撼的在後頭,在蘇家千金被休回家三個月後,蘇當家突然宣佈以後蘇家的產業都歸蘇曼睩打理,蘇家各個管事都需聽蘇曼睩吩咐,從今以後,蘇曼睩就是蘇家的頭。
這這……哪有讓女人當家的呀!這蘇當家是不是因為女兒被休的事而氣昏頭了呀?
他就不怕蘇家財產被蘇曼睩敗光嗎?再說了,一個女人哪懂怎麽做生意,女人就是該待在家裏呀!看來這蘇家註定要完了!
每個人都在等着看蘇家的笑話,當然也有人放話說不跟女人談生意,而蘇曼睩的做法也很簡單。
不跟蘇家做生意?那好,她就真的切斷對方跟蘇家的一切合作,反正沒了這家店,也有別家貨,再不然就買下來,由蘇家自己經營。
蘇曼睩的做法可讓那些店家錯愕。她甚至跟那些拒絕合作的老闆約在蘇家經營的茶樓,手端着白玉茶碗,端莊溫婉地微笑,吐出的話輕輕柔柔的,像呢噥的江南小調。
「各位老闆仍是堅持嗎?若是的話,曼睩也不勉強,畢竟蘇家不缺這點錢,有些生意蘇家也是可以自己做,頂多這些日子讓手下的人辛苦點罷了。可是蘇家行,你們行嗎?」
她的聲音輕輕淡淡的,沒有一絲起伏,也沒有任何諷刺,就像在平鋪直述一件事實,而唇畔的淺笑自始至終都輕揚着。
這些店家老闆則面色鐵青,卻是敢怒不敢言,畢竟這段時間苦的可是他們。原以為她只是個小丫頭片子,沒想到手段可一點也不輸給蘇當家,甚至比蘇當家還狠。
她不只買下他們的一些分鋪,還自己開鋪子跟他們競爭,幾個月下來他們的經營十分凄慘。
自此,再也沒人敢跟蘇曼睩做對,這些老闆都嘗過蘇家丫頭的厲害,也明白蘇當家為何會把一切交由女兒管理。
兩年下來,蘇曼睩倒也把蘇家管理得有聲有色,不只守戍,還將蘇家營運拓及各地,讓蘇家一干管事都心悅誠服。
這也讓蘇曼睩的名聲更難聽。這麽強悍的媳婦難怪會被休,這種媳婦哪個男人敢娶……
這些流言蜚語到處流傳,蘇曼睩則是充耳不聞,反正嘴巴長在人身上,她也管不了。
可她不在乎,護着她的碧落卻受不了,每每聽到那些亂傳的話,都會氣得臉紅脖子粗。
像這會兒,她邊幫小姐梳理頭髮,一邊報告一些重要的事,說到最後面時卻是吞吞吐吐,臉上有着怒氣。
「怎麽了?」從鏡里看見碧落不高興的模樣,蘇曼睩不禁有趣地勾唇。「誰惹我們碧落生氣了?」
碧落手指靈巧地編好辮子,再將梳好的髮辮繞到左側盤成圓髻,以紅榴鳳尾簪別任,垂落的珠玉閃爍着鎏金光彩,再拿起象牙梳輕梳着垂落的烏髮。
這是未嫁姑娘的打扮。小姐從北方回來後就不再梳理婦人的髮式,就像是想遺忘那段日子的事。
想到這,碧落臉上的怒氣又沾上心疼,她趕緊垂下眸,就怕小姐看出來,讓小姐又想起那些討厭的事。
「就明天……」她停了停,偷覷一下小姐的臉色。
想到明天是什麽日子,蘇曼睩心口輕抽,臉上卻是淡然,唇邊的笑仍勾着。「明天怎麽了?」
「那個錢老闆竟然約小姐在花吟樓談事情。」說到這,碧落拾起頭,臉上儘是怒火。
「誰不知道花吟樓是什麽地方,小姐怎麽可以去那裏?那錢老闆擺明是故意想讓小姐難看,真是不識相的傢伙,小姐一定要給姓錢的好看……」
「什麽時候?」
「老爺要是知道也一定會……啊?」碧落愣了愣,繼而張大嘴。「小姐該不會……」
「花吟樓嗎?」南曦城有名的煙花之地,她倒還沒去過。蘇曼睩微微笑着,不惱也不怒,「跟錢老闆說我會準時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