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待牧民全站起後,盤元左才又提起了自己的小木桶進帳,然後發現,今日那三名野漢子竟也難得的沒出去瞎轉。

「那個……」望着逕自閉目養神的耶律獲,到現在依然不知該如何稱呼他的盤元左只好走至他身後,將放在小木桶中的熱巾擰乾後,敷至他的頸間,「牧民們想見你。」

「恩。」眼睜也沒睜,耶律獲淡淡應了應。

「可以喚他們進來嗎?」將熱巾換了個面,盤元左又問。

「恩。」

聽到耶律獲的回答,盤元左立即對帳外的牧民們招了招手、點了點頭,然後像往常一樣開始用手肘按壓着身前那個壯碩身軀的肩頸穴道,但在發現進來的這群牧民竟像先前般必恭必敬地又一回跪下,還有人陸續抬入一個又一個木箱之時,她再忍不住好奇地眨了眨眼。

這是干什麽啊……

「小盤,手勁輕了。」

「哦,好。」

整個棚帳之中,除了這兩句對話外,無人言語。

繼木箱之後,是幾名特地精心打扮、香風襲人的嬌娜女子。

望着她們那與身上穿着完全不協調的無奈、憂傷神情,盤元左愈發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終於,許久許久之後,耶律獲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那尷尬又詭異的靜默——

「你們知道我是誰?」

「鵟王之名,如雷貫耳。」聽到耶律獲的話,為首的宇文疾伏身一拜,蒼老的嗓音有些抖顫。

鵟王?這是什麽?

「那你們就該知道,你們的女人,我一個也看不上,而這些所謂的珍寶,更是連我的牙縫都塞不住。」耶律獲冷笑說道。

「我們自然明白,但這是我們此刻所能奉上的全部了。」聽及此言,宇文疾的嗓音更喑啞了。

「別忘了我可是個殺弟弒父、背信忘義、世間難容之人。」耶律獲雖依然闔着眼眸,唇旁卻漾起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冷冷蔑笑,「要我出手的代價,你們可付得出?」

殺弟弒父?背信忘義?世間難容?

聽到這十二個字時,盤元左的手有了半刻暫止,而整個帳內更是徹底靜默無聲。

「這赫倫草原上,還有清白無瑕者的存在嗎?」

在恍若半世紀的靜默後,宇文疾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那樣滄涼與苦澀,「肆意搶奪殺伐、醜事作盡者,舉着祖宗的名號當遮羞布;恣意燒殺擄掠、倒行逆施者,口中勤王口號更是喊得響徹雲霄,但骨子裏,與您有什麽不同嗎?」

「你、大膽!」

聽到宇文疾竟說出如此不敬之語,一旁的光頭再忍不住怒喝一聲,腰中劍已然出鞘。

此時耶律獲卻緩緩舉起了手,示意那名老者繼續說下去。

「在此亂世之中,連最後一個藏匿處都即將失去的我們,在赫倫草原上,已再無任何棲身之所了!」

緩緩抬起頭,宇文疾望着耶律獲那股不怒自威的霸氣,再想及他曾經的所做所為,儘管有些心驚膽跳,卻依然咬牙說道——

「您手下無兵,而我們頂上無主,與其四處逃竄,被那群早有自己人馬者當隨時可犧牲的陣前卒,甚至與自己族人在戰場上兵戎相見,我們至少可以自己選擇一個跟隨者!」

「我的野心向來不小,復仇之心更是熾火燎原。」聽到宇文疾的話,耶律獲冷冷笑着,笑得所有人的心都寒了。

「我們的野心也不小,所以我們要的,是一名完全不屑以任何名目掩飾自身野心的亂世梟雄,我們要的,是一片水草肥美,且再無人敢掠奪、覬覦之地!」

「你們憑什麽相信我會給?又憑什麽相信我這狼子野心之人,不會將你們當成陣前卒?」

耶律獲冷然又無情的話聲落下後,帳內再度陷入一片寂靜,除了眾人急促的呼吸聲外,再無人聲。

「再兩刻鐘就到了。」

終於,在牧民幾乎絕望之時,耶律獲的嗓音再度響起。

「是。」宇文疾連忙答道。

「兵器?」

聽到耶律獲的話,宇文疾先是一愣,而後,又驚又喜的回頭喚道,「快、快送上來!」

在宇文疾的一聲令下,一群牧民將幾具兵器抬至了帳中。

望着那些平生見都沒有見過的殺人兵器,盤元左實在不明白,所謂的兩刻鐘是指什麽,而這些兵器,又是要用來對付誰?

可當一把由三人合抬才抬得動的黑穗長槍被抬至大廳之時,盤元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晃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但那把長槍所散發出的那股殺氣與霸氣,真的好駭人……

「這槍可有名字?」

就在盤元左扶在自己肩上的小手微微顫抖之際,耶律獲也緩緩睜開了眼,瞬也不瞬地望着那把通體烏黑、三個人才抬得動的黑穗長槍。

「追冥。」宇文疾恭敬答道。

「有意思,就暫借給我用用吧。」耶律獲淡淡笑了笑,緩緩由座椅上站起,「你們三個也去選把合手的。」

「是,主子!」

聽到耶律獲的話,光頭等人簡直是熱淚盈眶了,選兵器的選兵器,扎綁腿的扎綁腿,邊扎還不忘大聲叫着盤元左——

「小盤子,還不快去幫你大哥披甲!」

「披甲?」盤元左愣了愣,抬起頭望向耶律獲,「什麽甲?」

「不必。」揮了揮手,耶律獲直接向「追冥」走去,走着走着,卻忽然一停,「小盤,這兩日可有雨?」

望着那個不知究竟要往哪兒去的肅殺背影,再望望外頭的天候,儘管完全不明白耶律獲為何會這麽問,盤元左還是閉上眼、靜下心感受了一下之後,緩緩回道,「今夜有雨。」

「很好。」聽到盤元左的回答,耶律獲一把握起「追冥」,帶着一抹冷笑,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既是你們自己要跟着我這死神身後走,那麽,就要有走向地獄的準備。」

全場噤聲。

「一會兒動手,留刃留馬不留人!」

「是!」

「找幾個機靈點的,守住山口,男丁三日內兵器不離身,女眷做好撤離準備,待夜雨將血跡徹底洗去後,過幾日必會有人尋來,快速回報後,同樣留刃留馬不留人!」

「是!」

當大廳中壯丁走得一乾二淨之時,盤元左終於再忍不住轉眸望向宇文疾「宇文大爺,他……是誰?」

是的,他究竟是誰?

方才他那一轉身、一喝令,那身令人膽寒的霸王之氣,她走了那樣多地方,至今,還從不曾望見過。

「你不是喚他大哥嗎?」聽到盤元左的話,宇文疾有些詫異地望向她,「竟不知曉他是何人?」

實在不知道要怎麽解釋關於「大哥」這個問題,盤元左只能面露苦笑搖了搖頭。

「耶律獲。」望着盤元左向來單純、清靜無邪小臉上的那抹尷尬,宇文疾也不再多問,直接緩緩說道,「有赫倫草原『馬背上的死神』之名的『鵟王』。」

是的。耶律獲,現齡二十六歲,有着赫倫草原「馬背上的死神」之名的「鵟王」。

據說,三歲時,他被發現於一群狼群之中,並與狼群一起和樂融融地生活着,無人知曉他從何而來,但自一名流浪牧馬人收養他後,他便跟着那名牧馬人走遍了整個赫倫草原。

據說,他自小勇猛過人、好打抱不平,更具備驚人的相馬之術,靠着這本領與個性,他雖沒有家,卻與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們都成了朋友,哪兒都是他的家,哪兒都有他的兄弟。

但八年前,原本平靜的赫倫草原卻一夕間烽火漫天,因為那名統領整個草原的霸主在沒有定下接班人的情況下遽逝,眾貴族為爭奪水草肥美之地,更為爭奪霸主之位,幾乎殺紅了眼,連帶將整個赫倫草原都拖下了水。

打着祖宗旗號的,有五部,打着勤王口號的,有三支,草原上看得見的壯丁,全被搶進了營里當軍士,草原上看得見的女子,全被搶進了營中當獎賞。

亂世出英雄,所以鵟王,出現了。

他領着一幫不甘成為貴族爭位棋子的兄弟們,以那迅如風、急如雷、猛若虎的驍勇,在五部三支中搶救着他曾經的朋友與家人,然後在那一群又一群寧可為自己而戰的離散牧民投奔與簇擁下,死死佔據着赫倫草原的西西南角,將所有來犯者狠狠斬於刀下,用他那狂傲且無情的冷笑,贏得「馬背上的死神」之名。

慢慢的,來奔者愈來愈多,耳畔「爭天下」的口號愈喊愈狂,他的熱血,緩緩沸騰了,野心,悄悄萌芽了。

只在向來重視血統的赫倫草原上,無主之師,師出無名。

所以他藉着一次機會,救了一名與他氣義相投的貴族,與之結為義兄弟,奉其為主,整整三年。

三年後,五部三支,在連年爭鬥、兵乏馬困之際,只剩下三部兩支,而他的義弟也因病重而逝,但臨死之際,卻將其妻及旗下人馬全交給了他。

只他,依然按兵不動,然後藉由那名曾是他義弟妹,而後成為他寵愛女子的裙帶關係,結識了另一名一方之霸,然後在奉其為主、且認其為義父的三年後,再度因那名義父之死,讓自己的人馬再擴充一倍,並在將另二部一支徹底擊垮後,與剩下的那一部一支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

「鵟王」之驍勇,至此,幾乎銳不可擋,但草原上的流言,也開始緩緩流散。

有關他為奪妻而殺弟,為奪權而弒父的種種細節,傳得是沸沸揚揚,再加上位居高位的他個性開始變得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動輒對旗下軍士打罵,更屢次強佔軍士之妻,軍士們終於再忍受不住了,而那一部一支,更無法容忍一名血統不純正之人在赫倫草原上如此耀武揚威……

一場精心策畫的設宴後,「鵟王」就此不知所蹤。

樹倒猢猻散。

他的舊部,自動投奔至那一部一支去;他寵愛的女子,不知落至哪一名男子的懷抱中;他的野心,消失在荒煙蔓草間;他曾擁有的一切,一夕間化為烏有。

沒有人想找尋他,因為根本沒有人希望他還存在,只除了那三名從不是他親信的野漢子……

聽着宇文疾的娓娓道來,盤元左真的目瞪口呆了。

因為她至今才知道自己劫親的對象,竟是中土人口中經常拿來嚇孩子、赫倫草原上赫赫有名的「馬背上的死神」!

清靜天啊!若早知他的身分,她絕不會有那個膽冒險去劫他……

如今,回想起當初那名編造出那個漫天大謊來騙取她同情,卻在事後完全不知所蹤的少婦,以及那古怪且凌厲的一掌,盤元左心底隱隱感覺到了一絲詭譎。

那人,會不會根本不是要救耶律獲,而是想要斬草除根,只因不想暴露身分,所以才欲藉她之手將人成功帶出城後,將他倆一起解決?

若真是如此,當初的他們真可說是命在旦夕了……

但他們還活着,不是嗎?

雖不知因何原由,那少婦再沒出現,但既然清靜天讓他們活了下來,必然有其道理。

「既然如此,你們為何還要選擇他?」了解一切後,盤元左有些不解地問道。

「因為他的復仇之心熾火燎原,因為驍勇善戰的他麾下如今缺少主力兵卒,因為我們不想與他為敵,更因想儘快結束這長達八年紛亂的我們——」聽着盤元左天真的問題,宇文疾笑了笑,眼底卻滿是悲懷,「除了讓他儘早上位,沒有其他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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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劫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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