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
花朝節時,年輕女男出遊,女攜花簽,男攜花囊,雖無數量規定,以舊例來看總是女子多系花簽,數無上限,男兒花囊若是系多了總讓人詬病,通常以九為極數,最多不過繫上九個花囊,一則系的太多則顯輕賤,二則若是無人問津,諸多花囊一無所獲令人唏噓。是以多年下來,衛國花朝便有了約定俗成的規矩,男兒花囊最多系九個。
不過,這種心照不宣的規矩還是有例外的,也只有一種情況可以例外。
若是某家兒郎能篤定所有花簽均是同一女子所系,那就不論數目,他盡可將所有此女花簽下均繫上花囊。如此做法自然是近乎昭告所有人他痴心戀慕此家女嬌,若然最後姻緣得成,自然是美談一樁,倘若郎有情而女無意,則該男兒必淪為笑柄,哪怕家世煊赫容貌不凡,日後也難求門當戶對的女君了,便是願自墮身份做人小夫,也要再問過女家意願。更有一樁,倘若有心去結一女所有花簽,卻認錯了一個,必遭人恥笑。正因如此,這般含蓄而熱烈的訴慕之法並非所有人都有膽子敢去用,有時那些大家兒郎不過在同一人花簽下結下兩次花囊便不敢再結,唯恐得不到回應最後空負韶華。
那粉衣少年又驚又喜地喚了貼身侍僕來,一個嬌俏少年攜着花籃走來,掀開紅蓋巾一角取出一個精緻的綉囊,一面遞給主人一面忍不住擔憂地勸道:“少郎,你想要遍系明公子花簽,此事還是再三思吧。”
粉衣少年聞言,很是不悅地皺眉橫了侍僕一眼,冷聲道:“少郎我做事需要你來多嘴?我盼今日花朝已盼了三年。三思而行?我便是千百回也早已想過。明公子如玉君子,我若能侍奉在明公子身側,便是死也甘願了。勿再多言。”
那侍僕頗為委屈,他原是一心一意為自家少郎打算才會開口相勸,畢竟姬家四少君那般人物豈是一般兒郎能肖想的?姬家的大門豈會那麼容易進去?他是少郎貼身侍僕,將來必會陪嫁入女家,少郎高嫁,他或許也能被收房做個小夫,將來若是能讓女君生下一女半兒便是一步登天,少郎若是自毀聲名將來明珠暗投,他也只能子子孫孫為人僕役。然而,少郎執意如此,他身微言輕能說什麼?
為人僕役,自然只能以主人為先。
如今只盼……只盼那位姬府四少君還對他家少郎有一絲印象,至少收下一個花囊,保住少郎顏面。
粉衣少年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將花囊繫到姬明那一支花簽下,看着花囊上鴛鴦綉線明艷輝煌,春風拂過,花簽與花囊慢慢旋轉,花囊上的金線在晨光下反射出點點明亮的光,他彷彿又一次看到了明公子站在樹下回眸一笑。
少年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輕聲禱告:“但盼花神保佑,公子垂憐,收仆於身側,願永承君下,願比翼同-眠。”
彼時他尚且懵懂,遭人陷害誤入後園,走到湖邊,見到有一黃衣少女手持書卷在湖邊誦讀時,他如夢初醒,頓知不妥,他原想立刻轉身回去,卻不慎將一塊石子踢入湖內。
咕咚一聲清響,黃衣少女聞聲轉頭。
當時他心中忐忑已到了極點。
不得主人邀請擅入後園,這般失禮之舉,遭人當面呵斥都是輕的,只要傳出一點消息去,日後還有誰會再邀請許家的兒郎上門做客?木家權貴官家,能在木家後園中讀書的女子若非木家親眷也是木家貴客。一瞬之間許芷已想到了許多,每一個可能都叫他眼前發黑,彷彿已看見自己一生將會何等灰暗,他只恨自己糊塗,輕信了那幾個小人。
那位黃衣少女並沒有露出慍色,只是微微一笑,和氣地問:“可是迷了路?”
那一枚石子,究竟是落入了湖中,還是落入了他的心湖啊?
如今回想,那一日滿園春-色也比不過明公子一笑的風華。暖陽和風,不及她眼中山色湖光。
許芷心中大石落地,卻比先前更加慌亂,面紅耳赤,欲語而忘言,只知痴痴看着對方,又聽對方道“木家的園林確是有些不好走,我帶你出去,隨我來吧”,輕言軟語如春風拂面,將他慌亂的心輕輕安撫。黃衣少女身量不足,纖細有餘,以女子而言似是體質弱了一些,然而,許芷卻被對方那溫文爾雅的姿態深深吸引,只覺世間英秀自當如此,自成一段風-流態度,出類拔萃,與眾不同。
許芷小心翼翼地跟在黃衣少女身後,一步一步踩着她的腳印,自以為她絕不會察覺,就這樣帶着他也還懵懂的曖昧期待亦步亦趨,只盼這段路還要再長一些還好。
那時候,他就想,若是可能,他願意一生一世都跟在她身後,為她裁衣,為她挽發,只盼還能再得到這般溫柔對待。他願以她為女君,舉案齊眉。
許芷再拜花神,虔誠地禱告:“仆願一生供花護花,但求花神庇佑,使仆得奉明公子。”
許芷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等他發現自己似乎已停下,這才急忙退開一步,猶豫片刻,鼓足了勇氣道:“仆是許家大郎,敢問公子如何稱呼?”
黃衣少女笑着抬手指向前方,兩人所立之地離外間喧鬧只有一堵牆的分割,繞過月門便能出去。
“去吧,今日木家二少君辦了群芳詩會,你是來赴會的吧?別再走錯了。”
許芷被對方溫和的語氣所惑,依言走過去,忽而驚覺對方並未通名,霎時間霞飛雙頰,又羞又悔,淚水幾乎都要落下。他今日已將這一生的顏面都丟盡了吧。他好容易才打疊好心情,整理了儀容才走回人群中,此時,他已全無心思要去報復那幾個陷害他的少郎了,他心心念念的都是方才那位女子,不知她究竟是哪家女嬌。許芷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過來與他攀談的人,就連木家那位留香公子也難得他一顧。
世事偏有這般巧合,不過半刻,木英笑盈盈地引着一人過來,與眾人介紹道這是她好友姬家四少君明。
許芷心神巨震,他忽然明白為何總覺黃衣少女似是大家出身卻又體質纖弱叫人奇怪,原來她就是姬家的四少君姬明,人說姬家四少君文才出眾卻是一位弱女郎,他卻只想與那些人爭辯——何為強弱?你們是否當真見過姬家的明公子?這般天人般的人物,白玉微瑕,怎能貶其弱?
自那之後,許芷就一直關注着姬明,若是姬明有詩詞傳出,他立刻便會收集來不斷謄抄。他學着明公子的字,寫着她的詩,只覺如此就能離她更近一點。若有聚會時,他總盼能再見明公子一眼,有時只是遠遠一眼,他也心滿意足。
“明公子……仆願遍結花簽,只求公子垂憐。”
許芷幾乎無聲地誦禱着,一遍又一遍地乞求。
三年忽忽而過,他已行冠禮,可予婚配。
然而,姬家權貴世家,許家書香門第,雖也可勉強說門當戶對,他的母親卻是朝中清流一派,素與文信侯姬知章不合,若希望姬府來下聘,他怕是等到下輩子也等不到,他唯一可求的唯有花朝節上明公子垂眸一顧。
花朝定情,神佑其心,效用等同皇命,除卻天家,任是何等權勢富貴也不能改。
若是明公子願意收他,哪怕是側室小夫,他也甘願啊……
春日和煦,陽光明媚,城郊的人越發多了起來。
姬明這才明白為何木英有“必須搶先”這一說,等她在花林中轉上一刻,發覺任何一株花木只要開的好些便系了不少花簽。若是已有花囊,花枝上花簽綴木還可說是“花神點頭”,若是並無花囊,花簽過重累得花枝斷折卻是不美,她也就不得不另尋它處。另一出尷尬則是,來往女子多有賞花囊而後欣然系花簽之舉,姬明卻必須避開那些有了花囊的花枝,唯恐引人誤會。既不想與人爭搶花枝,又不肯系在花囊旁,選擇便少的多了,若不是早起出外,還真難找到好位置。
姬明大約系了十來個花簽就陷入找不到地方的困惑中,站在原地頗為猶豫。
以她看來,若是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位置,不若就這樣算了。
“子思!子思,可叫我找到你了!”木英不知從哪裏殺出來,拉住姬明的手,氣喘吁吁地說:“快跟我來!不得了了!”
姬明一頭霧水地看着木英,見她發上竟還掛着一片花瓣,定是直接從花叢中穿過被花枝掛了頭髮,她笑着將木英發上花瓣拈起,問道:“有什麼不得了的?花朝節上,最不得了的也就是花神點頭了。”
木英擺擺手,急得跺腳,皺眉道:“若是花神點頭,我就不急着找你了。你家二姐,哎,你家二姐與三姐為個花囊爭上了,眼下都要打起來了!”
姬明臉色一僵,“……啊?”
“你也覺得不可思議吧,花朝節上若想相爭,自然以花籤詩詞一爭,無論輸贏總是風-流雅事,她們卻撇了花簽在旁直接搶花囊……”木英越說越搖頭,“最不得了的是,花囊的主人來了,讓二人歸還花囊,等若說是他根本看不上她們。你家這兩個姐姐若有你一半……也不至於如此。”
姬明完全無語了。
二女爭一男,男人過來直接拒絕了兩人,二女還要打架。
這事情擺在哪裏都挺丟人的,更丟人的是,這兩個女人還是她姐姐,讓她想要置身事外也不可能。
姬明只能嘆了口氣,道:“讓重威費心了,我二位姐姐在何處?”
木英拉起姬明的胳膊穿過花林往前。
“幸好那邊人不算多,否則這次真是丟人丟到城門外面去了。不過,那位少郎倒的確是林下風氣,恍若姑射神人。你兩位姐姐做事荒唐,眼光着實不錯。”
姬明簡直哭笑不得。
“現在是討論那位少郎人品風貌如何的時候嗎?”
木英搖頭嘆道:“子思,你想,這總比你兩位姐姐為個醜男大打出手來的好些吧。”
姬明什麼都不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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