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街
木英素喜熱鬧,花朝節會這等好時光她從來都不會耽誤一刻,來了郊外便忙忙碌碌系花簽、賞花囊、結花簽,若是見到哪株花木旁有品貌出色的好兒郎俯首踟躕,立刻欣然前去賞花囊。若是花囊刺繡精緻,內藏香料上佳又或者詩詞動人,她便在花囊旁結上花簽,倘或僅是繡花枕頭只有外面好看,她也就客客氣氣理好了花囊再走。
這也是個不成文的規矩,倘若某家兒郎有意於花朝定情,每系花囊必會於花木旁停留片刻,一則看顧是否有人前來賞花囊,可先知道到底是何人來系花簽,二則可試想若是百千人散在郊外任意系了花簽花囊,四處盡多花木,倒要叫人賞到什麼時候?若是有人雖有惠中堪憐容貌不佳,被一女子以花囊相中,聘回家中卻因容貌見棄,反倒不如一開始就叫那女子親眼看到花囊主人究竟是何種品貌。
若是某家兒郎已離了那株花木,換了別處系花囊,女子來賞不見其人,便是結了花簽,多半也要再以花囊上所綉姓氏再尋媒人探詢,若是門當戶對、人品俱佳,才會上門求聘。
木英在家中行二,長姐已成家,效其母以科舉入仕途,如今外放江南做官,因此木家除卻家主便以木英為先,似她這般家世顯赫又素有多情愛花之名在外的女嬌從來多有男兒心慕。木英四處遊玩賞花,可不知多少兒郎小心翼翼整理好儀容,含羞帶怯地等在花木旁,只盼木英能多看自己一眼。
然而木英已見多了美人,自家後院已有十數名以花為名的男侍爭奇斗研,一般品貌的美人早已不能讓木英動心,她今次出來反而真是以賞為主,並無心要托花神之名求得心上人。因此,木英這一路賞花可說相當瀟洒,有時還奔着熱鬧處去,想看看這一次會不會有花神點頭這般奇景。
誰知道,花神點頭沒看到,木英反倒是遠遠便聽見了爭吵驚叫的聲音,她還以為又是哪家無知莽婦上演強搶民男的戲碼,怎料到過去一看,卻發現竟然是她好友子思的兩位姐姐。
要說姬家的二娘和三娘,那也是名聲在外,只不過這種名聲跟姬子思的“書君”、木重威的“畫君”美名截然不同,后兩者以才學出名於文人之中,前兩者以惡名昭著於里坊之內。但凡姬家二娘三娘出遊,不知多少人家會立刻將自家兒郎與女嬌皆拉回家中藏好,以致於街坊鄰里聽到姬二娘、姬三娘這幾個字便會匆匆歸家閉門,街上只剩下年過四十又或者面丑身殘之人。數年以來,被姬家二霸搶回家中玩弄拋棄了的男兒少說也有數十個,便是女子,倘若容貌上等,也有慘遭侮辱了的,若不是姬知章位高權重,姬家這兩個荒唐的紈絝女嬌早叫人告上府衙。姬家二娘三娘初時仗着母親權傾朝野,對着京兆官員動輒出言不遜甚至任意打罵,後來風聲傳到姬知章耳朵里,姬知章怒極,狠狠教訓了兩個不懂事的女嬌,之後她二人才收斂一二,至少不會當街強搶民男,但惡名在外有增無減。
眼見兩位侯府少君這般毫無體統地爭吵廝打,頭髮衣服全給扯亂,毫無顏面可言,木英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她便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子思那樣的人怎會有這樣的姐姐,或者反過來說,姬家這樣的門戶到底怎麼生出了子思那樣的人。木英與姬明相熟,卻也不能去管她家務事,只好一路狂奔去尋姬明,免得姬家聲名又給牽累,好在姬明離事發地不遠,木英找到了姬明,拉着她邊跑邊解釋,說到後來簡直哭笑不得。
“依我看,你家兩位姐姐還是早日成家的好。”
姬明被木英拉着胳膊往前跑,順了會兒氣息才回道:“又有哪家好兒郎會捨得嫁到我家來?”
木英撥開前面的花枝,嘖了兩聲,忽道:“若是不求門當戶對,倒是可以聘個寒門兒郎。”
姬明喉頭瞬間一梗,過了會兒才說:“便是寒門,也沒有讓自家兒郎進火坑的道理,我那兩個姐姐若是不收心,聘了夫人又如何?唉……”
說到這裏姬明更是無奈,長嘆一口氣。
她也曾試圖勸兩位姐姐不要這樣胡來,卻被一句“知好色而慕少艾”給堵在門口,她想再說,兩位姐姐又振振有詞地說這些人皆是自願賣身於姬府,身契分明,又非正室或小夫,不過侍僕而已。那一張張身契白紙黑字,畫押為證,而屋內一眾男女歡樂,並無半分不願,她再想說什麼也想不出理由。
“稍待,重威你方才說——我兩位姐姐在搶花囊?”
木英回頭笑道:“怎地,子思你才想明白嗎?因此我才說,若是不求門戶,或許你兩位姐姐今次是真的有心要成家了。”
姬明頓覺頭更疼了。
結花簽和取花囊是完全不同的兩樣事!
花朝節上,女子結花簽便是對花囊主人有意,有時純粹以欣賞讚嘆也可結花簽,倘或留花簽於花枝上而取花囊而去,則是定會以正室禮求聘之意,屆時女方若不上門必遭人恥笑,清白人家絕不願入她家門,即便女方上門下聘,也要看男方家中高堂是否允可,若是被拒,尚且需要歸還花囊以示再不騷擾。
是以“女子取花囊”與“男兒遍系花簽”二者名不同而情相若,皆是以訴傾慕之誠。
姬明畢竟與這裏隔着一層,等她撈出記憶里這些“常識”后,簡直對兩位姐姐無話可說了。
非議長輩不符合季茗受過的禮教,但是如今姬明實在是忍不住,低聲道:“或許是見色起意……”
木英搖頭道:“話可不能這樣說。子思你不懂,倘若只是愛慕顏色,以你兩位姐姐的作風大可事後找上門去,花朝節上取了花囊,那可是萬萬不能抵賴的,若沒有幾分真心,怕是不會做這般舉動。”頓了兩秒后,木英補道,“我雖願多賞花囊,卻不願取其一。”
姬明神色一怔。
是啊,木英屋內百花盛開,卻沒有一個真正有名分的,既無正室也無側室,全都是“侍僕”而已。
“這是為何?”
木英笑了笑,似若無意地回答:“二女的親事如何能自主?最多以後納小夫由着我來罷了。”
姬明微楞,而後恍然。
若是記憶無誤,木英長姐也是聽母親之命、媒妁之言,聘了門當戶對的兒郎回家,世家大族往往如此,結親的兩人到了成親當日才見面不足為奇。
那麼,她兩位姐姐、她兩位兄長,與她自己,怕是也……
姬明還來不及感嘆到自身,木英忽然話鋒一轉,笑道:“不過,或許子思不需憂慮此事。以這一點來說,子思你有那麼兩位姐姐,也算一樁幸事。”
“咦?”姬明疑惑地看着木英,“這又是何意?”
木英笑而不答,拉着姬明的手再繞過幾棵梅樹,終於到了目的地。
幾個侍僕一臉凶神惡煞地在旁邊巡邏,將所有聞聲而來的人全都趕走,中央姬家兩位少君扭打在一起,原本只是鬢髮散亂,衣裳還算齊整,也不知誰開的頭,如今兩人已你攥住我胳膊、我別住你腿,毫無形象可言地打成一團,在地上也滾了幾圈,互相扯着衣服,邊打邊喊着“花囊給我”、“你放手”這般話。若是單看兩人這般形狀,說不定還以為是哪裏的地痞流︶氓。
木英遠遠看到打架現場變成這樣,忍不住以手扶額。
海棠看到木英回來,匆匆走過來,低聲道:“少君,姬家兩位少君仍在搶花囊……”
木英看着那邊渾似流︶氓的二人,喃喃道:“看得出來……”
姬明可沒有看戲的心情,皺着眉大步走過去,揚聲喊道:“二姐,三姐,四娘向你們問好。”
地上狀若瘋癲的兩人忽然動作一頓,過了會兒,兩人苦着臉鬆開手,姬二娘手裏還攥着花囊,起來的時候不免被姬三娘下黑腳差點又絆倒,兩人狠狠對視一眼后,各自喚人來幫忙整理儀容,過了好一會兒才算是勉強能見人,這才上前對姬明回禮。
姬二娘笑道:“四娘,今日花朝,你也來了。”
姬三娘則道:“四娘,二姐偷拿你花簽被我發現,我二人才爭執起來。”
姬明一愣,下意識看向姬二娘。
“二姐?”
姬二娘立刻肅容回道:“四娘,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花簽,絕無冒用之意,三娘她硬是與我爭搶結花簽的次序,我們才有所爭執。”
姬三娘冷笑道:“四娘不妨看看,如今花囊上結的是誰的花簽?”
姬二娘臉色一僵,遲疑片刻后,只得在姬明催促的眼神中遞出了花囊,花囊彩絛上果然已系了一根花簽,上書“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姬明無奈地看着這熟悉的字,復抬頭看了姬二娘一眼,正要解下花簽,忽聽旁邊一人道:“請姬四公子將花囊還與在下。”
這聲音優美如弦樂,卻又如夜月當空、枝頭雪落,一點冰涼直沁心底。
姬明幾乎下意識地打了個激靈,聞聲看去,只見一位青衣少年立於身前,清泠軒舉,渾似雪中仙人、梅中精靈,她不及多想就把花囊放到對方手中。
青衣少年神色淡如水,眉也未動一分,將花囊收回袖內,轉身就走。
姬明這才從怔楞中回神,追上兩步,道:“我為家姐的失禮向少郎道歉,萬望海涵。”
青衣少年腳步一頓,轉身看了姬明一眼,忽而極盡譏諷地微微一笑,道:“姬四公子這句道歉,若是登門來說,方顯誠意。”
姬明不及多想,脫口問道:“請問少郎住處?”
青衣少年漠然道:“長樂坊銅雀街樂坊,靜候公子佳音。”
姬明點頭道:“三日內定登門道歉。”
青衣少年微怔,卻未發一言,轉身離去。其姿挺拔,有梅竹之風,大異於尋常男兒。
姬明低聲重複着地址,心道銅雀街是何處,記憶中並無這一處。她皺着眉抬頭,這才發現兩位姐姐全都用驚異的神情盯着她。
“二位姐姐這是……”
木英忽然從後過來,大力拍上姬明肩膀,詫異道:“子思終於想通了?安心,後日我便與你同去樂坊!先前喊你多少次你都不肯,如今見了這少郎就轉了心意,看來還是花朝有靈啊。”
姬明越聽越不對,“……樂坊究竟是何處?”
木英盯着姬明看了幾秒,從詫異變作恍然,而後極其和善地笑着勾住姬明肩膀,道:“樂坊嘛……便是聲樂之所,那可是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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