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綿里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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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空空如也的夾頁,蘇青荷心裏倒是很平靜。
回憶起方才高岑和魏蘅二人詭譎的神色,她用腳趾頭想也知這事是誰做的,她只是未想到在這小小的瑰玉坊,還會有人昧着良心做這損人不利己的事。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啊。
誠然如她方才對高岑所說,她畫的那幾張圖紙是還未完善的,在想到金鑲玉后,她的思路不自覺地被拓寬了,正打算把那幾張圖紙推翻重修一遍,卻出了這一檔子事。
既然他們願意要她的廢稿,便送給他們好了。
扒着門框的秦牧見蘇青荷已發現圖紙被偷,心下有些詫異她異常淡定的反應,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隨即轉身悄悄地離開了。
蘇青荷坐在桌案前,重新裁了紙張,磨開濃墨,徐徐地揮腕下筆。
***
兩日後。瑰玉坊大堂內。
喬掌事一邊低頭審查着那一摞圖紙,一邊對面前站着的蘇青荷道:“聽說你原先畫好的圖紙,被偷了?”
大堂內頓時安靜了下來,高岑和魏蘅面色波瀾不驚,挺直了身板坐在各自的案台後,眼神卻不住地瞥向大堂中央的二人。
蘇青荷神色如常:“掌事誤會了,圖紙是我自己不慎遺失的。”
她此話一出,不僅喬掌事,高岑、魏蘅以及幾位略知內情而心照不宣的人,都齊刷刷地愣住了。
喬掌事目光里極快地閃過讚賞的意味,隨即斂去神色,垂下眼瞼,語重深長道:“下回可要留心。”
“是。”蘇青荷微微俯身。
以喬掌柜相玉四十餘年的老辣眼光,怎會看不出高岑交的圖紙與蘇青荷的圖紙同出自一人之手?喬掌事原先還在奇怪,高岑怎麼會突然改變了古舊的畫風,走起精裝路線了,當她看到蘇青荷交來的那份圖紙時,一切都解釋得通了。一個人或許有時靈感激發,畫風突變也不是奇事,但一個人的繪畫習慣及落筆起勢是很難改變的。
除了蘇青荷,喬掌事與最晚入坊的高岑也共事了五年,知曉他在收尾時會習慣性地回勾,喜歡大面積地鋪墨,而他這回交上來的圖紙,收筆時乾淨利落,墨痕層次分明,畫跡其實跟字跡一樣,騙不了人的。
而一旁的高岑盯着蘇青荷的目光有些晦暗不明,他不明白,她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重做了一套圖紙?難道說,她早有準備,是故意讓他倆順走了圖紙?可為何在喬掌事面前又不戳穿,她究竟是真傻還是欲擒故縱……
相玉師中也分守舊派與改良派,高岑與魏蘅是徹頭徹尾的守舊派的領袖人物。他們主張正統的玉石雕刻裝飾手法,認為一切鄰國進獻來的寶器也好、金銀錯也好,以及大洋對岸的舶來品全都是糟粕渣滓,我泱泱大天-朝所有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而初來乍到的蘇青荷,在金鑾殿上的那番說辭,在瑰玉坊早就流傳開了,一早便被打上了改良派的標籤,這也難怪高岑會對她這般敵視了。
第一位和蘇青荷示好的那位白須老頭徐如海,也是改良派,剩下的兩位相玉師各佔一邊,喬掌事則態度不明,像是全然不知道這兩派明裡暗裏的鬥爭,但高岑幾人心裏清楚的很,喬掌事實是縱觀全局,一切盡在掌握,只是不表態罷了。
原本坊里是守舊派勢力獨大,自蘇青荷來了后,便微妙地開始趨於平衡,高岑心中暗急,不得已使出了這下策,想試試喬掌事的真正態度,然而沒想到蘇青荷竟沒有戳破,默不作聲地咽下這口氣,喬掌事也樂得裝傻,這事就這麼輕飄飄地被翻了過去。
蘇青荷心裏也大致猜測到了高岑對她敵視的原因,她和喬掌事在這清一色全是男人的瑰玉坊里,就像是兩個異類,高岑和魏蘅對喬掌事維持着表面的恭敬,眼神里的輕蔑是止也止不住。
蘇青荷其實心裏很佩服喬掌事,雖然當時皇帝力排眾議,欽點她做了掌事,但她一個女人把瑰玉坊打理成現在井井有條的樣子,也必定受了很多的刁難險阻。
她聽聞喬掌事到現在還未嫁人,大半輩子就窩在這兒小小的瑰玉坊了,如今這坊中數百人粗仆對她敬重有加,唯命是從,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而這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無聲較量,最終的結果是,蘇青荷的全套圖紙被採用,沒有一張被打回,將直接交於雕玉作坊,製作成最新一批的玉器送至宮中各個寢殿。
蘇青荷的圖紙在其他相玉師及典薄手裏傳看,考慮到風格的改變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這套圖紙上的紋飾大抵還是參照着目前的宮廷風格來的,不算出格,更算不上“改良”。蘇青荷只不過借用了從金銀錯、金鑲玉里獲得的靈感,盡量多地使用線條,圖樣確實華美而精緻,繁麗又不瑣碎,有種水波紋的流動感,極符合皇族的審美,於是,沒有一人提出異議。
高岑最先從座位上站起,黑着臉拂袖而去,隨後眾人各自散去,大堂里就剩下蘇青荷與喬掌事二人。
“你倒是個明白人。”喬掌事慢騰騰地收拾着桌案上的簿冊圖紙,對蘇青荷淡淡道。
蘇青荷只是笑笑。
喬掌事看她的目光里含着深意:“無論在哪兒,這世上總有與你相左的人,聰明人要做的,是保全住自己。”
蘇青荷斂神抿唇道:“掌事放心,此類的事情,我不會再讓它發生。”
喬掌事點頭:“嗯,瑰玉坊可不比宮中,屆時你進宮給嬪妃們送玉器時,可更要謹言慎行,要知道那些貴人們各個脾氣大得很,雖不至於把你怎麼樣,但有些難聽的話落在面上,是怪難堪的。”
蘇青荷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她要親自將成品送到宮中?還得一家家去送?
“等等,掌事您的意思是……”
蘇青荷緊皺起眉頭,她怎麼記得某人說過,御用相玉師並不需要和宮中人打交道?
喬掌事瞟她一眼:“你制出的圖樣,自然由你去送達,之前讓你看的那些簿冊,不是白看的,宮裏貴人們各自有什麼喜好,哪件器物適合送哪家,想必你也大抵清楚了。”
“……”
蘇青荷默然無語的同時,不自覺地握緊拳頭,那兩個慣會騙人、撒起慌來臉不紅氣不喘的偽君子!
分別身在王府和鴻來客棧的三王爺和段離箏同時打了個噴嚏。
三王爺搓搓鼻底,摟過正在為他斟酒的美婢,眯眼湊近道:“是你想我了?”
段離箏擱下手中的刻刀,望向窗外湛藍如洗卻久不見日頭的天色,對身後的容書恍然道:“天氣轉涼了……”
***
轉眼間,蘇青荷已在瑰玉坊混吃混喝了快半個月。
自圖紙事件后,高岑見了蘇青荷總是要明裡暗裏地諷刺一番,蘇青荷則不痛不癢,從不回嘴,只是笑眯眯地略過。時間久了,瑰玉坊的夥計們只道高岑沒有容人之量,整日為難一個小姑娘。這些粗仆間的流言傳到高岑耳里后,他更是怒不可遏,盯着蘇青荷的眼神都要飛出刀子了,可無奈,蘇青荷就是攤軟綿綿的棉花,專門克刀子。
漸漸地,高岑也感覺到是自討沒趣,見到她僅是冷哼一聲轉身便走,也懶得廢話了,蘇青荷更是樂得清閑。
而蘇青荷在前天也收到了久違的來自兗州的信件,盧騫在信上說,新款解石機已做出來三架,店裏解石的效率比以前快了近一倍,並且也按她所說囤積了大量的紫羅蘭翡翠,堆放在倉庫。
從京都街上行人的裝扮來看,佩戴紫羅蘭的首飾的明顯多了起來,尤其是年輕的華服小姐們,幾乎每五位里就有一位佩戴着紫羅蘭耳墜或項鏈。萬事俱備,東風也快刮起來了,蘇青荷安安靜靜地等着她的荷寶齋大賺一筆。
臨近響午,蘇青荷哼着小調,剛走到自家府邸門口,卻注意到對面的靖江侯府很是熱鬧,三四輛高頭馬車旁有許多下人圍着,在從馬車上往府里搬東西。
蘇青荷怔了一怔,快步走上石階,問一個正在掃地的粗仆:“對面的侯府在做什麼?這麼熱鬧?”
“小姐您不知,那離家外居的侯府大公子不知怎的,又突然搬回府中住了,這不正在搬運行李。”
那粗仆正說著,蘇青荷便注意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第一輛馬車上被兩位小廝攙扶着下來,坐定在木製輪椅上,略轉個身子,那人便瞧見了蘇青荷,與她四目相對。
那人絲毫沒有意外,眸子清淡而透澈,緩緩地轉動起輪椅,直直地向她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