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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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中央,有個年過五旬的婦人坐在高案前,桌面上摞了一尺高的簿冊,而殿內兩旁共有六張略低一些的案台,其中有五張桌前都坐了人,身穿同她一模一樣的朝服,見她進來,都抬首望過來。
坐在大堂中央的那位婦人,應該是方才那位典薄口中的喬掌事了。
她從三王爺口中得知,三十五年前正是這位喬掌事開創了女子擔任御用相玉師的先河,並在前朝時便已執掌瑰玉坊了,當時舉薦她的人正是當今的聖上。
別看她是婦人家,能把一個個比她高半頭的男人們訓斥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蘇青荷知道她鐵腕了得,乖覺地作輯行禮:“下官蘇青荷拜見喬掌事。”
蘇青荷微俯着身子,只覺過了好久,面前人才不辨喜怒地問了一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蘇青荷想了想,忽然聽見有齒輪轉動的滴答聲響,偏頭一看,嗬,一座比她還高的青銅鍍金嵌掐絲琺琅擺鐘放在牆角,琉璃櫃后的指針細長,鍍金擺錘極有頻率地一下下晃動着。
蘇青荷收回目光,低頭回道:“辰初一刻。”
喬掌事像是頭上長了眼,放下手中的簿冊,抬眼看她,平淡的眉眼間帶着絲意外:“你竟能看懂那擺鐘,那是前年從西洋運來的舶來品。”
蘇青荷記着那典薄的話,能少搭一句就少搭一句,於是默默低頭看腳尖。
喬掌事亦沒有多大興趣深究,伸手身旁摞得一尺高的簿冊推到她面前:“這是庫房內所有的玉石清單、近十年來供給宮中的玉器圖紙及其原料的記載,限你三日內看完。”
蘇青荷瞪大眼,敢情這摞書冊是替她備的呀?
看着那足有二十幾冊,每冊都有她大拇指寬的賬冊,蘇青荷整個人都不好了,
蘇青荷咽了咽口水:“過去的圖樣記載……沒必要看罷?”
喬掌事梳着整齊的圓髻,只戴着一條緇色毛氈暖額,沒飾任何的珠翠,一身寬大的朝服罩在身上,許是由於很少笑,法令紋和魚尾紋趨近於無,但到底皮膚有些鬆弛了,唇角和眼角有些下耷,更顯得她不苟言笑,暮氣沉沉。
但細細端看她五官,看得出她在年輕時是位美人。
這位暮年美人正眼含冷意地瞧着她:“當今聖上是偏愛暖玉還是冷翠,盧貴妃喜好曲水紋還是如意頭,淑陽公主偏喜珍禽還是異獸,這些你都清楚么?”
喬掌事每問一句,蘇青荷的腦袋便愈低一分。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想直接來‘協理’瑰玉坊?”喬掌事將目光重新放在手中的書冊上,極為平常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讓蘇青荷有些心驚肉跳,“如果連這點苦都吃不下,我這就去宮裏請示皇上,瑰玉坊不養閑人。”
蘇青荷沒再言語,直接抱起那一摞書冊,轉身走到那張空案前放下,坐定便拿起一本翻看起來。四周的人也紛紛收回目光,接着做各自手裏的事。
於是,整整一天,蘇青荷都在大堂內做着翻看書冊,直到日薄西山,同僚們紛紛起身回府,蘇青荷才抱起剩下的書冊,準備回府繼續挑燈夜讀。
“蘇大人,”就在她轉身欲走時,聽到身後有人喊她,她轉身望去,只見一個鬢角皆白,蓄着長須的老頭朝她走來,略有些同情地掃了眼她懷裏的書,拉長了聲道,“你手裏的這摞東西啊,隨意看看便好,你是皇上欽點的相玉師,喬掌事也就是嘴上說說罷了,她呀,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喬掌事是他們幾人中資歷最老的,但年齡卻不是最大的,御用相玉師每五年選拔一次,喬掌事入瑰玉坊的年紀應當和蘇青荷差不多,但喬掌事的下一屆的御用相玉師,也就是她面前的這位老頭,徐如海,如今已經年過花甲,還時常被喬掌事這個比他小了十多歲的“小丫頭”訓斥得下不來檯面。
不過時間一長,再薄的臉皮也被磨出了老繭,被訓着訓着也就習慣了。
蘇青荷笑笑,對徐如海恭恭敬敬地道了聲謝,還是抱着那摞書冊走出了殿門。
鶯歌見蘇青荷抱着這麼厚一摞書回來時,嚇了一跳,連忙幫她接過。蘇青荷抱了一路,手腕酸痛,卻也顧不得了。讓鶯歌掌燈,連晚飯都未來得及吃,繼續坐在案台前翻看那些有的已經脫頁泛黃的簿冊。
不得不說,看那些陳年的圖樣很有裨益的,雖然很多已經過時,但讓蘇青荷對於宮廷圖樣有了重新的認知,打開了一條新的思路。
看圖樣是其次,了解皇族的喜好倒是真的。過去十年間的玉器出納記錄里,有不少是給已貶斥或夭折的宮妃皇子,蘇青荷便直接略過了,只挑那些如今尚在人世且權位較高的出納記錄看。
不過那些掌記錄的典薄也真是逗,連宮妃王爺們收到玉器后的反應,說了什麼話,都一五一十地記錄了下來,蘇青荷看着也不覺得枯燥,倒覺得很有趣。
整整三天,壓縮了一半的睡眠時間,蘇青荷可算將那一摞簿冊給看完了。
當蘇青荷頂着兩個黑眼圈,面對喬掌事的考問,對答如流時,喬掌事才難得地給了她一個好臉色。
“看你最近是挺用功,回去坐着罷。”
蘇青荷精神恍惚地回到座位,望着與她相對而坐的幾位御用相玉師同僚,頗有一種不是進入了相玉師的最高學府,而是進了養老院的錯覺。
整個瑰玉坊,算上蘇青荷一共有五位御用相玉師,三位六品典薄,主管存放各種檔案記錄,以及數不清沒品級的僉書、監工、玉雕師、刻工、粗使奴役等。
其中最年輕的相玉師也已四十餘歲,蘇青荷望着她對面一排鬢髮蒼蒼的老頭,心道怪不得皇帝愈加不中意瑰玉坊產出的圖樣了。在相玉這行,上了年紀的長者固然有經驗,但是有些保守的觀念已深入骨髓,輕易不會去改變創新,每年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個圖樣器型,皇帝怕是也看煩了。
每個相玉師都配備有一位僉書聽受差遣,負責跑腿傳話什麼的,平時也能打打下手。
而站着蘇青荷身後的這位僉書名為丁淳,五大三粗的漢子,長相憨頭憨腦的,唯一讓蘇青荷滿意的是他是從刻工升上來的,曾學過七八年的雕玉手藝,在雕玉方面有些淺薄的知識。
不過他在雕玉方面實在沒什麼天賦,在瑰玉坊苦熬了七八年,眼見着這輩子也學不出什麼名堂,便求了喬掌事,來做了蘇青荷的僉書。僉書比刻工可輕鬆多了,月錢也拿的多些,於是這兩日丁淳寸步不離地跟着蘇青荷,什麼事都搶着做,就差沒給她捶腿打扇了。
果然如三王爺所說,御用相玉師是個極清閑的官職。頭三天的下馬威一過,蘇青荷陡然感覺變得輕鬆起來。
她只消每月只要交給喬掌事定額的圖紙,其餘時間完全可以自由支配。而她這月的圖紙,蘇青荷只用了短短兩天便搞定了,這也是開店鋪所練出來的技能。
瑰玉坊把解出來的玉石明料分為三六九等,頭等的自然是供給聖上,其次是供給皇子公主,再其次是供給王爺長公主及受寵的妃嬪們。一塊上等的翡翠玉石,每位相玉師都要相一遍,由喬掌事從這六份圖紙中擇出合適的,交給玉雕師們直接雕琢。而瑰寶級的玉石,如鄰國進獻來的貢品,則是要把圖紙送到皇上那兒過目,皇上點頭后,才能着手開始雕琢。
蘇青荷把畫好的圖紙收了起來,堅決不當出頭鳥,決心等她那幾個同僚們什麼時候交完,她再去交到喬掌柜手裏。於是來了瑰玉坊還不到一周,蘇青荷便顯得有些無所事事,像個監工一樣袖着手在坊中各排解石架前來回溜達。
解石作坊里灰塵滿天,噪音貫耳,空氣里終日像瀰漫著一層灰霧,相玉師一般都不會上這片區域來。蘇青荷兜了兩圈,身上的朝服都落了一層白灰,她也渾不在意,眼神亮晶晶地盯着面前一塊和田玉籽料。
解石的粗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惴惴地沖她咧嘴笑:“蘇大人。”
蘇青荷同樣回之一笑:“你繼續解,就當我不存在。”
黑灰交錯的臟殼被剝掉,露出了裏面金燦燦的、宛如抹了一層黃油的玉肉,其色澤活像蒸熟的栗子,正是最受皇室貴胄喜愛的栗色黃。和田黃玉十分稀有和罕見,其色黃正而驕,柔和如脂,質地細膩,是玉中珍品。
得,此玉一出,她這月又要多交一份圖紙了。
解石的粗仆激動不已,監工遠遠見了,連忙叫上幾個人跑過來,把那和田黃玉搬進了庫房。
蘇青荷瞧見那如黃金般的和田黃玉,腦中有什麼電光火石般地一閃而過,蘇青荷皺皺眉頭,妄圖從腦海抓住什麼,卻是雙手空空。
踱步回到閣樓大堂,抬首望見那描金淡彩的琺琅彩擺鐘,她終於發現了有什麼不對勁了。
如今在金銀器里嵌瑪瑙、綠松石已不是什麼稀罕的工藝,她甚至在庫房見過金銀錯的青銅器,同時遠在大洋對岸的西洋人已經發明出了鐘錶、燒制出了琺琅彩。
而唯有一種玉器裝飾技法,在歷史長河裏閃現又湮滅,引得無數歷史學家為它是否曾經真正存在而爭論不休。
它,竟然還未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