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三·南岸-下
榮景瑄和謝明澤都不喜鋪張,也沒叫人在各處重新修園子,在洪都自然更是不必,直接住在慎王府便是了。
御駕一路毫不停留,直接從正門進入,來到后宅門前。
榮景瑄和謝明澤下了車來,見寧遠衛和宮人們已經各司其職,便沖喜公公微微點頭,直接走到老王妃面前。
她如今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一頭長發卻還是烏黑油亮,只有兩鬢斑白如雪,顯出幾分歲月光景。
“嬸嬸,許久不見。”榮景瑄和謝明澤異口同聲。
老王妃伸手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笑道:“兩位陛下看起來還是這般英武,此番來家裏,就好好待幾天。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都交給大臣們辦就是了,陛下們忙了這些年,也是極辛苦的。”
謝明澤陪她往後宅走去:“那是自然,這次我們來洪都,就是為了在這水鄉里好生玩幾日,嬸嬸有什麼好地方推薦沒?”
說起玩,這幾年老王妃可十分有心得,聽了便說:“這好辦,抱在老身身上!”
因為這裏有親人在,所以他們在洪都預留了小半個月,頭幾日抓緊接見了朝臣世家,辦了幾十件急事之後,兩個人終於閑了下來。
他們命兩位閣臣留在慎王府處理政事,自己則換了一身簡單的裝束,帶着喜公公和一隊寧遠衛離開了慎王府。
此番要去的,是洪都城外五十里的荷塘鎮。
荷塘鎮以四季荷聞名大褚,所謂四季荷,其實也不過比普通的荷花花期更長一些,每年四月到十月都會開放。
荷塘鎮是個水上鎮子,以四通八達的水路為街道,百姓們出門多靠柳葉舟,是名符其實的水鄉。
他們選的時節正好是在荷花花期。每年這幾個月時,在較寬的幾條河道上便會盛開着□□紅紫各色荷花,風景美不勝收。
榮景瑄和謝明澤早晨策馬而出,星夜時分便到了荷花鎮。
因為鎮子風景秀麗,十分吸引遊人,所以鎮上各種客棧酒樓繁多,最有特色的便是舟屋。
一行二十幾人剛一進鎮子牌坊,便看到河中一望無際的白荷綠葉,在明月的照耀下,搖曳着婀娜的美麗。
喜公公上前道:“陛下,舟屋已經定好了,昨日也已派人過來收拾,現在過去便能安寢了。”
榮景瑄點點頭,扭頭問謝明澤:“餓嗎?是先找個酒樓用些夜宵,還是直接回去?”
謝明澤往左邊那條巷子望去,見這時還是有些燈火人聲,便說:“難得出來一趟,吃些小吃也無妨。”
榮景瑄點點頭,跟謝明澤一起下了馬,只帶了喜公公和兩名侍衛步行進了鎮子。
荷塘鎮的所有酒樓食肆都在一條街上,跟客棧街隔水相望,夜裏雖然打烊晚了些,卻不會影響客棧里遊客的休息,倒也算是極聰明。
“我記得縣令是姓張?”榮景瑄問。
謝明澤點頭:“恩,是開盛十三年的二甲進士,當年中榜時年紀不算太大,現在應當剛滿而立。”
榮景瑄跟他並肩走入小巷裏,聽着裏麵食客們談天說地,不由微微一笑:“尚可。”
他說尚可,已經算是對臣子很好的表揚了。
謝明澤默默記下了荷塘鎮的名字,然後就被榮景瑄拉住了手:“你看,這裏有一家洪都小吃,客人還挺多,我們試試如何?”
“好。”
兩人剛一進去,就看到有小二麻溜地跑過來:“幾位客官裏邊請,白日正餐的大師傅下工了,現在小店只供夜宵,抱歉抱歉。”
榮景瑄點點頭,拉着謝明澤坐到了臨水的位置上,依着欄杆賞月。
小二上了茶水,又遞過來一份食單:“最近剛下河蝦,店裏的小炒河蝦新鮮好吃,二位嘗嘗?”
謝明澤接過喜公公遞過來的盤碗筷子,笑着說:“聽起來不錯,給我們炒一斤,再來一罐醬蘿蔔老鴨湯,唔,老醋花生也不錯。”
榮景瑄道:“再來點雪梨川貝銀耳羹吧,我怎麼聽你昨夜咳嗽來着,是不是要發熱?”
小二還傻了吧唧在旁邊記菜名,倒是謝明澤募地漲紅了臉。
這話題,還是不便在外人面前講的。
榮景瑄也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他們在宮中呆慣了,無論大臣宮人還是皇親國戚,都知道他們二人關係。
平時說話自然就沒那麼多顧忌,再說,只有別人在他們面前謹慎小心的份,他們卻萬萬不必如此。
不過出門在外,倒是忘記了。
小二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哪裏懂這個,聽了還道:“客官您真是懂行,我家的銀耳羹可是小火慢燉兩個時辰,絕對香濃可口。”
“哈哈哈,好,給每個人都上一份。”榮景瑄一聽,不由大笑出聲。
謝明澤綳不住臉,也跟着笑了。
他們兩個難得出來一趟,所以榮景瑄也不客氣,幾乎樣樣都點了一份,連小二都直說夠了夠了吃不了了,他還不肯罷休。
等他點完菜,謝明澤這才補充道:“麻煩你給后廚說一聲,每道菜我們這桌都只上一人份的,剩下的都給那一桌便可。”
小二一愣,隨即道:“行,沒問題,您稍等,去去就來。”
他那個來字拖的又長又響,倒是很會招攬客人。
剩下榮景瑄和謝明澤坐在河邊欄杆上的角落裏,面對面微笑。
他們這邊除了自己人便沒有別的客人,所以榮景瑄也沒再顧忌,伸手握住了謝明澤的。
“好啦阿澤,我錯了還不成么。”也不知怎麼地,榮景瑄年紀越大越喜歡學豆丁。
那撒嬌撒的簡直恰到好處,不光在寢殿裏,偶爾在帳中,他也總有些許惡趣味。
謝明澤簡直招架不住,往往他一句話沒說完,便已經潰不成軍,有求必應了。
“沒……沒什麼,”謝明澤喝了口茶,目光游移,“那孩子還小呢,你別亂說話嚇着人家。”
榮景瑄暗地裏得意一笑,再抬頭時卻一臉正經:“一定,一定,我也是習慣了。”
兩人說著話,菜就上了。
大抵看他們是富貴人家,所以給榮景瑄和謝明澤這一桌上菜的盤碗都更精緻些,每一樣雖然很少,卻擺得十分漂亮。
他們跑了一天,確實餓了,也不說別的廢話,吩咐喜公公跟侍衛們趕緊吃飯,這邊跟謝明澤一人一小杯桂花酒碰起杯來。
河蝦鮮香,花生酸爽,銀耳羹不甜卻很糯,核桃酥一咬就掉渣。
這一頓夜宵,自然吃得十分舒服。
兩人吃完了飯,便沿着河道往他們租的舟屋走去。
臨水的人家掛着紅紅的燈籠,映在河道上連成一片火紅顏色。
水波蕩漾,河燈閃耀,好似天上銀河,又是人間仙境。
蛐蛐藏在草叢裏小聲鳴叫,雀兒都在窩裏入了深眠。
榮景瑄牽起謝明澤的手,微微用力輕輕擺動。
“阿澤。”
“恩?”
“沒什麼,想叫叫你。”
“景瑄。”
“恩?”
“我也叫叫你。”
榮景瑄偏過頭去,沖謝明澤微微一笑。
“如果我們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榮景瑄頓了頓,聲音裏帶着笑意,“那我肯定會去學一門手藝,將來開個小門面養活自己。而你肯定會讀書習字,年紀輕輕考上進士,成為一方父母。”
“那我們還是從小就認識嗎?”
“必須從小就認識。”
“那我們就不可能在一起了,你大概會娶了東家的小姐,我呢肯定要被相爺老師看重,求着讓我當上門女婿。”謝明澤慢慢說著。
榮景瑄忍不住笑出聲來:“最近南書館又給你呈了什麼書?怎麼感覺都是白話本。”
謝明澤無奈道:“你不是也看來着,還給人家點評‘八品是不能上朝的,請尊重事實,修后再呈’。”
“我只是隨便翻一本,結果這大官的女兒上香沒有丫鬟跟着,崴了腳還被個不認識的書生扶住,然後大官家裏不同意,書生就去考進士,一下子就考上了狀元,直接做了八品官,每天還上朝……”
說起那本小說,榮景瑄簡直滔滔不絕。
從頭到尾都沒個對的地方,也不知那南書館先生上沒上過官學。
謝明澤道:“這麼多錯誤,你還堅持要看完?還逐條批複?後來南書館的館長跟我說那先生簡直羞憤極了,發誓不看完《大褚官錄》不再寫文章。”
榮景瑄挑眉,用手指撓了撓他手心:“寫文章者本就要多讀書,南書館好多書都要在各地書肆售賣,他這種水平,不讓他回家寫對聯就不錯了。”
“噗,好好好,您說得對。”
“唉話說回來,就算是普通出身,我們也可以在一起啊?你知道海州有好多跑船的船員便是結了契兄弟,好多回了家鄉也沒成親,就跟契兄弟過了。”
“可咱們一個小商販一個小官,怎麼結契兄弟啊?”
榮景瑄掃了他一眼:“我說能就能,怎麼不想跟我結嗎?”
謝明澤湊過去跟他撞了撞肩膀:“好好好,我跟你結,成了吧?”
榮景瑄這才笑了:“你說的,下輩子無論我們成為什麼樣的人,都要在一起。”
“好!”
兩個人一路閑聊一路走到舟屋前,說是舟屋,其實算是兩層的精緻樓船了。又有宮人提前過來打點,榮景瑄和謝明澤上了船一看,頓時覺得裏面十分舒適。
地上鋪着厚實的地毯,床上也都換了他們自己帶來的錦被,榮景瑄粗粗一看,就連船上的燈都換了宮裏最普通的樣式,而不能換的傢具都用錦緞罩住,看起來竟十分協調。
謝明澤回頭看了一眼喜公公:“不錯。”
喜大總管滿面紅光,連忙道:“陛下哪的話,都是小的應當做的,那小的這就吩咐上水?”
謝明澤揮揮手,喜公公麻利地退下了。
兩人在門口換了軟鞋,趿拉着進了船艙:“還不錯,我們多住幾天?”
謝明澤搖搖頭:“水裏太潮了,咱們這把年紀住不慣的。就住這一天吧,明個還是找個客棧住下。”
榮景瑄無奈笑笑,只好說:“好好好,待會兒記得吩咐小喜子。”
不一會兒水就上了,雖然船上條件有限,但是喜公公是什麼人?他可是御前第一人!不說新買了一個浴桶搬上來,還帶了兩位陛下慣用的香胰,簡直一應俱全。
這次就連榮景瑄都都不由笑道:“小喜子,可真有你的,賞!”
喜大總管簡直要激動地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表了一通忠心,然後飄出了船艙。
臨走還把所有門窗都關了嚴嚴實實,生怕露一點風進去。
兩人對視一眼,榮景瑄笑道:“你看,小喜子多貼心,只準備了一個浴桶。”
謝明澤一愣,哭笑不得道:“這小船要是壓倆浴桶上來,不得沉了。”
榮景瑄站起身來,邊走邊脫衣服:“來來來,我不嫌棄你,我們一起簡單洗了早點休息。”
謝明澤:“……我嫌棄你。”
榮景瑄笑着撲到他身上,扯他腰帶。
“乖乖,你怎麼會嫌棄我呢?心裏只怕是愛死我了吧。”他湊在謝明澤耳畔,吹着氣道。
謝明澤往邊上躲了躲,笑着推他:“好了好了,別鬧了,一身河蝦味,洗過澡再說吧。”
一身河蝦味……
榮景瑄僵硬地起身,偷偷在自己身上聞了聞……確實……剛吃過夜宵,自然便是那個味。
他正獃獃立在原地,倒是謝明澤很迅速脫了衣裳,在旁邊的木盆里清洗起來:“好了,逗你玩的,怎麼還發獃呢?快過來洗了早點睡。”
燈光下,他的身體散着柔和的光,榮景瑄只覺得心跳越發強烈,渾身都要跟着顫抖。
無論多少年,無論看多少遍,這個人在他眼裏,始終都是最美的樣子。
哪怕如今他們業已中年,臉上漸漸有了皺紋,兩鬢也零星有了白髮,可他每次看着他,都覺得那樣心動。
榮氏長情、鍾情、矢志不渝。
等到兩人泡進浴桶中,自不必細說之後種種。
只有河中錦鯉被輕輕擺動的船兒驚了美夢,迅速躲進荷葉下面,荷葉上的青蛙吐着舌頭,圓滾滾的大眼睛茫然盯着船兒看。
荷塘里,紅影搖曳,波光粼粼。
第二天清晨,榮景瑄和謝明澤是被外面的吆喝聲吵醒的。
荷塘鎮的居民就靠着河道生活,天光依稀的時候,便有百姓撐船賣早點。
榮景瑄和謝明澤洗漱完畢走出船艙,就看到一個六十幾許的白頭髮婆婆手腳麻利地坐在柳葉舟上包餛飩。
鍋里正煮沸了水,咕嘟咕嘟冒着熱氣。
婆婆自然知道住舟屋的都是富貴客,見了他們兩個笑着喊:“小夥子吃早茶嗎?”
榮景瑄和謝明澤都四十的人了,還被人喊小夥子也是個不錯的體驗。
反正也餓了,榮景瑄就坐在欄杆旁問:“行啊,阿婆都有什麼吃?”
婆婆笑眯眯,手裏不停包着餛飩:“鮮蝦肉餛飩,小籠包子,還有茶葉蛋。餛飩十文、包子八文,茶葉蛋兩文,小菜隨便吃。”
“那好,一樣來倆,餛飩多加香菜啊阿婆。”榮景瑄也特別上道。
婆婆便開始忙起來,邊滾餛飩邊喊兒子:“阿仔,給客人上包子和蛋。”
他高高大大的兒子便趕緊放下船桿,過來擦乾淨手取食物。
婆婆似乎是個很愛說話的人,見他們兩個坐在一起,便問:“小夥子是兄弟嗎?”
榮景瑄和謝明澤對視一眼,搶着說:“也算是,我們是契兄弟。”
婆婆愣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那跟夫妻是一樣的,既然結了契,就要一心一意跟對方過。”
這次換成謝明澤愣了,他笑笑:“謝謝阿婆,我們一直在一起的,沒娶妻。”
婆婆點點頭,把一碗餛飩做得香氣四溢:“就是這理,不管跟誰過,就只能跟對方一個人。阿仔,有句話說什麼來的?什麼心人的什麼?”
阿仔無奈地看着母親,轉頭對兩位客人笑笑致歉:“阿媽,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對對對!”婆婆招呼他來上餛飩,笑着沖兩人擺手,“小夥子,阿婆祝你們永結同心啊!碗和蒸籠給鎮上隨便哪家鋪子便是了,說是劉阿婆的。再見喲。”
榮景瑄難得站起身來,沖他揮手:“再見。”
一陣微風拂過,帶來陣陣餛飩香,謝明澤夾起一個,輕輕咬了一口,軟彈的河蝦便滑進口中,似乎還有荷塘特有的香甜。
榮景瑄坐在他身旁,兩人肩並肩,沉默地吃完了這頓早膳。
餛飩很香,湯很熱,心也很暖。
“高興嗎?”榮景瑄問。
謝明澤握住他的手,笑着回:“高興。”
新褚開盛元年,開國世宗榮景瑄立忠敬公世子謝明澤為皇后,后改稱為帝君。至元和帝君殯天,帝君稱號便被永久封存。
新褚立三百八十八年,只這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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