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87_87184“豐界玉……”
杜妍默默念了下豐界玉的名字,再低頭看一看手裏那份屬下才整理上來的資料,心緒轉沉。
這一科科考一甲三名里,狀元叫孟隨,是世族孟家主家的人,平素倒也有些才名。至於榜眼和探花,這兩位杜妍都認識,一位是戶部尚書趙鞏的長子趙青,另一位則是沐國公次子,名喚穆易峯。只不過杜妍對這兩位的印象,並不是因為他們才幹出眾、少年揚名,而是杜妍身處這位置,對京中世家貴族子弟,以及各家與各家之間的利害關係,多少都知曉一些。
同樣的,二甲的三十六名進士裏面,杜妍也發現了好幾位平素名聲不顯的官宦子弟。
平素不太起眼的人,一朝奪了魁。以豐界玉的才學,竟然落了榜。加諸士子大鬧貢院,還將財神爺的塑像抬入貢院,是何喻意,已然呼之欲出。
科場舞弊!
這四個字從杜妍腦子裏冒出來的那一瞬,杜妍整個人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她的動作過大,面前原本堆放的案卷也被帶落了幾本,掉到地上,嘩啦啦一陣亂響。同時響起的,還有她帶着些許急躁的聲音,“來人,隨我去貢院走一趟。”
杜妍點了人,火速趕往貢院。
她一路趕得急,跟在她身後的屬下卻有些不解。
他們這位杜少卿入大理寺以來,通常都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淡然模樣,何以今日這般着急?
科場舞弊雖是重案,可追究起責任來,也在翰林院和禮部、吏部身上,與他們大理寺何干?
殊不知杜妍此刻心裏懸着的,正正是翰林院可能承擔的罪責。
因為這一次會試,謝南安作為翰林院正三品侍讀學士,擔任了會試的同考官。主考官則是翰林院六學士之首--翰林學士承旨高于敏。
高于敏是謝南安的座師。
明德十七年,是高于敏親自將謝南安點作榜首。謝南安之後入翰林院,也是高于敏一路提攜。若不是高于敏膝下女兒年紀太大,孫女又都還小,只怕他早就招了謝南安做高家女婿。
若這一次士子大鬧貢院一事徹查下來,源頭在於科場舞弊,那麼依照梁朝律例,主持科考的主、同考官,甚至下面的所有官吏,都會被追究責任。輕則降級調用,重則革職查辦,更有甚者,還有可能流放問斬。
她怕謝南安脫不開干係!
杜妍緊趕慢趕,最後還是慢了一步。
等她帶着大理寺的人趕到之時,貢院的鬧劇早已被平息下來,一干鬧事的士子也被京兆府的人帶走了。
“大人,咱們現在怎麼辦?還去京兆府嗎?”
面前是一片狼藉的貢院,滿地被士子砸爛的瓜果蔬菜,還有缺胳膊斷腿的桌椅。貢院的牌匾被塗抹得面目全非,儼然變成了“賣完”二字。兩個差人正在將那牌匾取下來。
杜妍幾乎可以料見,這一番景象被呈到女帝面前時,女帝會是何等震怒。
屬下在旁邊等着她的命令,杜妍來的時候,被風吹了一吹,心裏雖然仍然擔心,理智卻回籠不少。
一般來說,這京師重要的案子,都先由京兆府處置,若是京兆府無力處置的大案要案,才轉由大理寺審理。眼下京兆府才逮了人,她便急急趕過去,不免有點太明顯。
她想要幫謝南安,便不能在這種時候露了聲色。
“抽兩個人去京兆府一趟,隨時了解這件案子的進展。其餘的人回大理寺。”
杜妍面上恢復了慣常的沉穩,點了兩個人去京兆府了解情況后,自己便轉身進了宮。
她得趕緊去女帝面前盡一盡“心腹寵臣”的本分,為女帝分憂解難。
她要把審查這件案子的主動權,抓到大理寺手裏。
當然,在見女帝之前,她得先見謝南安一面,給謝南安提個醒。
翰林院地位超然,官署也與旁的不一樣,專設在宮內景雲門旁的玉堂殿,方便女帝隨時召見差遣。
杜妍自景雲門入了宮,便先往玉堂殿去了一趟。
不想人還未進到殿中,就在殿門口遇見了一個極不想遇見的人。
邊韶大概也是得了士子大鬧貢院的消息,來與謝南安通風報信。他平素言行舉止總帶着股慵懶,慢悠悠彷彿凡事都不在心上,但今日步履卻匆忙了一些,面上神情也正經許多。
見到杜妍,邊韶有些詫異,但轉即便挑了眉,笑得別有深意,“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杜少卿今日是巧遇呢,還是巧遇呢?”
邊韶的弦外之音,杜妍聽得明白,卻實在沒心思理會。這人一旦形成了錯誤的認知,不管多少匹馬都拉不回來,何況還是邊韶這種從小在花叢中給捧慣了的?
在他心裏,只怕早覺得自己對他別有所圖。
心裏掛着謝南安的事,杜妍此刻耐心差得很,她極不顧形象地翻了個白眼,“小侯爺,我昨日才提醒過你,自戀是種病,得治。”
邊韶被她一頓搶白,倒也不惱,冷笑了下上前,他身量高出她不少,看她的時候頗有點居高臨下的味道。他的視線是曖昧落在她的唇上的,“昨日……你是對昨日的吻食髓知味了吧?”
杜妍深吸了口氣,才剋制住沒有將手呼到面前那張俊俏得過了頭,卻越看越不順眼的臉上,而是以極為不屑的語氣道:“小侯爺被狗咬了,也會食髓知味?”
狗咬!邊韶這下子的臉色終於變了。
杜妍見他眼神冷凝,似又要開口,她搶先一步拿話堵住了他。
“小侯爺來這裏,想必也是因為貢院之事吧?既然如此,就儘快將事情告訴謝學士,別與我在這裏作口舌之爭。”
有邊韶在,不愁謝南安蒙在鼓裏不知究里。
但也因為有邊韶在,杜妍改了前去見謝南安的打算。
她還不想被邊韶瞧出自己對謝南安的心思。
至少在她與謝南安有機會走近些之前,不想。
丟下話之後,杜妍轉身便朝御書房的方向去。
邊韶留在原地揣摩着杜妍的話,一時間心裏浮出些異樣與疑惑。他也是臨時趕來,杜妍今日來此,絕不是為了他。可她既然來人,又為什麼連玉堂殿的門都不進,轉身便走呢?
她還提到了貢院之事和謝南安。
邊韶腦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逝。
待轉身進玉堂殿時,他面上的表情沉冷如水,全沒了平日的不羈與慵懶,嚴肅到有些反常。
不得不說,杜妍求見女帝的時機把握得挺准。
比她一開始設想的還好。
她去到御書房的時候,京兆府的人剛把豐界玉等士子大鬧貢院一事稟報完,女帝發了老大一通火,完了問及京兆尹打算如何處置,京兆尹卻抖着腿老奸巨猾地閉了嘴。
京兆尹當然知道,這場科考有貓膩,可不管是榜首那幾位也好,還是主持這場科考的翰林院也好,哪是他一個小小的京兆尹能夠隨意得罪的?
女帝可以將窗戶紙捅破,他卻不能去做這個惡人。
女帝以女子之身,擠掉兄弟強勢上位,成為梁朝第一位女皇帝,又穩坐江山二十餘年,哪能猜不到底下這些臣屬心裏打的小算盤?她本想發作京兆尹,恰巧聽得宮中常侍來報,杜妍在御書房外求見,她眸光一轉,便斥退了京兆尹,令杜妍進來。
對着杜妍,女帝是開門見山,直接將貢院一事丟出來,“你以為,這件事當如何處置?”
御書房內沒有旁人,杜妍在女帝面前也未刻意避諱,她道:“這些士子大鬧貢院,必定事出有因。只是這因究竟是今科會試定斷不公,還是受人唆使別有所圖,下官尚不能妄下定論,必須徹查,方可明了。以免誤傷了朝中大臣,或是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女帝對科考素來重視,對出身寒門的臣子也格外提拔。
原因無多,任人唯才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出身世家貴族的官員,根基深底蘊厚,換了誰做皇帝,也短不了他們的榮華富貴、飛黃騰達,對他們而言,一個女子為帝,絕非最好的選擇,不過迫於她的鐵血手腕,才維持表面的平和。但寒門士子不同,他們鯉魚躍龍門的機會,幾乎完全依仗於科考,女帝較梁朝歷代帝王,任人更不論出身,所以這些寒門子弟更願意放下男尊女卑陰陽乾坤的論道,為女帝盡忠。
她開設女學,也是出於同樣的考慮。
所以說,杜妍這一席話,恰恰說到了女帝的心坎上,將女帝的怒火平息了一些。
“杜少卿說得有道理,此案便交由大理寺審理。朕限你十日內查明真相。”
“臣遵旨。”
杜妍接了老大一塊燙手山芋,沒奈何這東西還是她主動爭來的,跪下領旨之時,她心裏可謂百感交集,難以言狀。
她想,自己這下子算把前程都押這個案子上了。人果真是不該欠債,更不該欠來世債,她上一世欠了謝南安的,這一世還起來,艱辛得很。
不過她心底深處仍有些莫名的期盼,因為這樁案子,她和謝南安之間,能不能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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